<>“你这人有毛病吧?”刘芳将手里的抹布往地下一摔,冲着见月香骂了起来,“这样好的料子你拿来盖在桌面上?”
“真是吃饱了撑的,桌子还怕冷了不成?”
见月香正坐在窗前拧煤油灯的灯芯,这是她刚学会的,所以有些聚精会神,猛地听见刘芳骂起来,吓了她一大跳,差点摔了手里的灯。
回头看去时正好见刘芳把桌面上盖着的花布扯下来。
“妈!”见月香心急的喊了一声,镇了镇,轻轻说,“盖桌面上好看些。”
她咽进肚子里的话是,老旧的木桌面早已经坑坑洼洼,上边的污渍脏得都包成了油腻的浆,她早上擦了半天也没能擦下去,坐在桌边吃东西总是喉咙发紧,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只好拿了从家里带来的料子当桌布遮一遮。
因包袱本就不大,这布料见月香只带了两匹,原本是想入冬后做身新衣穿的。
“好看?”刘芳气不打一处来,“这样好的料子只为了好看就拿来这么糟蹋了?”
见月香本是满肚子的委屈,可此刻在簇新的绣花料子的对比下,刘芳那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也不知缝缝补补了多少年,连家里张姨穿得也比她体面得多。
委屈一下便没了,梗在心头的是些许酸楚。
要自己是她,一辈子也没穿过这样好的料子,却有人当着自己的面把料子随意当桌布使,那自己也一定会生气的。
见月香红着脸,低垂着眉目走上前去收起料子,转身进了里屋。
“屁本事没有,只知道往屋里头躲!”刘芳白了关起来的房门一眼,“也不晓得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早晚有天得把你给赶出门去!”
里屋里,见月香取下柜顶上的木箱子,她从上海带来的东西都一一妥帖的放在了箱子底。
把手里的料子放回去,见月香又从中取出一块辑里湖丝的石榴红缎子,抱着缎子出了家门,找到了巷子口的制衣店。
往回走的时候,虽然心里想着要赶紧回去帮忙做晚饭,可脚下不自觉的就放慢了脚步,走到岔路口的时候甚至鬼使神差的走进了另一条更远更绕的路。
见月香想做好妻子,做好媳妇,将来还要做一个好妈妈,她不怕吃苦,只是从未和刘芳那样的人相处过,她知道刘芳没有礼貌,一生气就骂人并且咄咄逼人,她觉得难受可也不怪刘芳。
因为从小母亲就教过她,教养是用来约束自己,而不是他人的。
见月香知道每个人成长的环境不同,刘芳若是生长在上海,在见家长大,同样会长成个知书达理的小姐模样,若是自己是刘芳的出生,那也同样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无知妇人。
不过即使见月香明白这些,眼下她也想透上一口气。
踏着青石板路往前走,拐过一个墙角,前边是个十字路口,路口长着棵一人来粗的大榕树,榕树下围了一圈下象棋的人。
见月香只一眼,就看到蒋文拱在人堆里。
蒋文左手拿着扇子,右手拿着棋子,意气洋洋。
看架势,已经在这儿好一会儿了。
见月香怔了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倒像做贼心虚似的,赶紧转身就走,直到回到了家心还一个劲的砰砰跳着。
“一下午的没个影儿,做什么去了?”刘芳语气不善的从灶房屋里出来,往身上擦了擦水,“不是嚷着要学做饭吗?什么时候学?等我死了才学?”
“现在。”见月香喘了口气,立马往灶房去,“我现在就学。”
大铁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腾腾的冒着热气。
“还不赶紧下米!”刘芳跟着进来,斥了不知从何处下手的见月香一句。
“哦。”见月香端起盆子里已经淘洗好了的大米,倒进锅里去,一手端着盆,一手拿着锅盖,也不知该不该盖下,好半天才又红了脸,懦着嗓音向刘芳问,“妈……然后呢?”
“哼,真是个憨子。”刘芳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见月香,“连煮米都不会,你是吃什么长这么大的?怎么没饿死你?”
见月香手指尖攥紧了盆边儿,难堪得想拿锅盖盖住自己的脸。
“锅铲拿起来搅着。”刘芳看都懒得再看她,“别糊了锅底,盯着米快煮过了芯儿就给捞蒸子里上盖蒸。”
“哦。”见月香又应了一句,过了会儿,又踌躇着问,“怎么看米快煮过了芯呢?”
“真该饿死了你才好!”刘芳恨恨一句,“我就不会这么倒霉有你这么个媳妇!”
“不会看就用手捻。”刘芳接着说,“一捻就融,中间剩个小硬芯芯。”
“好,妈。”见月香也不怕烫手,只怕煮得不够好,于是隔一会儿就捻一次,隔一会儿又捻一次,等到上蒸子蒸米的时候,手指尖的肉已经烫得通红了。
顾不上疼,见月香又要赶紧切菜炒菜。
可当她拿起陶罐的时候却发现里边早已经空了:“妈,盐没了。”
“没了?”刘芳骨碌一下站了起来,一把夺过了盐罐,拿起勺子沿着罐壁搲了两下,“这是什么?非要满满当当的才叫有吗?”
见月香接过勺子来,一下就将盐全给下进了锅里。
“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这一勺子的盐就炒一个菜?”刘芳把盐罐往灶台上一放,“好好好,从明天起这买菜就交给你去,你要嫌这盐没了就自己去买,你自己买来爱放多少放多少,一次放一罐子都行!”
“妈!你们又在吵什么!”蒋文一推开门就听见厨房里刘芳震天响的嗓门。
“吵什么?你可真娶了个大模子太太!当我们阔地主家呢!”刘芳走到堂屋里冲蒋文喊。
“哎呀,妈,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和月香置气?”蒋文把扇子往桌上放,“我累了一天,你俩也消停消停,让我先吃口热饭吧。”
“要不是有我这个娘,就你娶了这么个媳妇还想吃上饭,做梦去吧!”刘芳没好气。
见月香正端了菜上桌,听见刘芳的话全当没听见,浅浅笑着柔声冲蒋文道:“饭已经好了,我给你盛。”
蒋文见着见月香明媚的笑脸也不觉得烦了,扯了刘芳一把劝说:“妈,你少为难月香。”
“我为难她?”刘芳气得发疯,“是不是她躲被窝里和你说了我的坏话?我是为难她吗?你怎么不说是她见月香没事为难你娘我?”
刘芳尖利的嗓门吵得蒋文心里烦躁得一下扔了筷子,起身就往里屋进,砰地一声摔了门。
见月香刚端饭过来,一见这情形,连忙进屋去看。
蒋文鞋袜也没脱的半躺在床上,闭着眼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见月香走过去坐在床边,替他抚了抚胸口:“别生气,起来先吃饭吧,你饿着了。”
“气也给气饱了,还吃什么吃!”蒋文重重出了口气,眼睛仍然闭着。
“要不我给你端进来?”见月香安抚着。
“不吃了。”蒋文这才睁开了眼,看了看床畔坐着的月香,把压在脑后的手抽了出来,往旁边一伸,“来,我抱抱,抱抱你我心里才好受些。”
见月香羞赧一笑,微红着脸颊侧身往蒋文的怀里靠去。
好半天,她才问:“气消了些吗?”
蒋文点头,下巴轻轻蹭在见月香的头上。
见月香将脸埋进蒋文的胸膛里,听着他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又道:“你别生妈的气,我也不生妈的气。”
蒋文没有说话下巴向下探,亲了亲见月香的额头。
见月香想了想:“你的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蒋文搂着见月香的手忽地松了松,他的眉头又重重的皱了起来:“好不容易高兴了点,能不能别总说些扫兴的话。”
感觉到见月香的身子因为紧张微微缩了缩,蒋文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语气不好,忙又搂紧了她:“我带了好几篇诗文递去了杂志报社,你放心,过不了几天就会通知我的。”
……
第二天一大早,刘芳就把菜篮子递给见月香让她自己买菜去。
只是刘芳光给了菜篮子,一分钱也没拿出来。
刘芳说蒋文好长时间没往家里拿钱了,家里也没钱了。
“你不是阔气吗?自己想办法买去,买不来全家都跟着你喝西北风。”
见月香只好先去了昨天那家制衣店,她没有钱,让人家做衣服给的是三分之一的辑里湖丝。
为了买菜她又出了三分之一的辑里湖丝,让制衣店老板给换了些钱。
剩下的三分之一刚好够做成一件衣服,裁缝从昨日下午就紧赶慢赶,熬了一个通宵,终于在见月香买菜回来的时候把衣服包好交给了她,
回家路上,见月香犹豫片刻,又走了昨天那条远路,今天还刚要到中午,蒋文又已坐在了大榕树下。
见月香还是没喊蒋文,抱着篮子扭头就走。
她刚转身,蒋文身边,一个抽着卷烟的男人就捅了捅他:“诶,你看,那是你家媳妇吗?怎么见了你就跑啊?”
蒋文抬起头看到见月香的背影,脸色蓦地紫涨起来,腾地一下站起身,忙追着回去。
身后,下象棋的一众老爷们一下哄笑而起,蒋文停了停步子,脸色更难看了,好半天才又一咬牙,接着追去。
小巷子里正好有挑着卖龙须糖的过路,蒋文想了又想后摸出身上仅有的钱叫住小贩买上了一包,等他追回家门口的时候,远远的又听屋子里传来刘芳的喊骂声。
隔壁的胖大婶许是刚洗完衣服回来,抱着个木盆歪着脑袋侧着耳冲门前听响动,蒋文只觉得今天尽碰上令他丢脸的事。
冲着胖婶就斥道:“自家的糟心事管完了吗,就趴墙边听别人家的热闹!”
“怎么说话呢?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一点涵养也没有,真是书读狗肚子里去了!”胖婶被人晌了一句也不服气,“你家媳妇和你妈成天的吵架闹得整条巷子里谁不知道?要嫌丢脸你回去捂好她们的嘴啊,冲我撒什么气?”
胖婶说完把手里的盆往墙边一倒,一盆子的脏水泼了蒋文一裤腿,然后脸子一甩,转身回了家。
蒋文气得脸铁青,湿漉漉的裤子糟透了的心,站定在门口听着屋子里刘芳尖利的嗓音,好半天才往墙边一靠,默然着长出一口气,平缓了急剧起伏的胸膛,然后缓缓打开包得好好的龙须糖,塞进自己嘴巴里一粒。
屋子里,桌面上摊开的布包里呈着一件胡丝绸衣,只是简单的剪裁制成,绸缎面却泛着银光,润泽绵密,是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好料子。
刘芳的身量和见月香差不多,见月香昨天特意拿了辑里湖丝让裁缝照着自己的尺寸做件衣服,想要送给刘芳,令她开心。
“你想让我高兴?我看你是存心要气死我还差不多!”刘芳冲见月香吼,“这样的料子,每天挑水扁担一磨就破,你是想让我把它当菩萨一样供起来,每天磕三个头上三炷香?”
“我真是供你一个娇小姐不够,还要再供一件衣服?”刘芳眼睛都给气红了,“你是想让我看得到穿不上,活活怄死我?”
见月香低垂着头,搓着手,她从没考虑过方便干活会穿什么衣服、不会穿什么衣服,以往她选缎子请裁缝来家里制衣,只是看料子好不好,样式时不时兴。
见月香轻轻咬了下唇:“妈,是我想得不周到,让你生气了。”
话说完,她一把裹起桌上的衣服,转身就往门外走,刚踏出门,门边闭着眼倚靠着的蒋文猛地一下站挺了身子,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谁也没开口说话。
见月香的眼眸红红的,睫毛向下一垂,率先看到的是蒋文手里的龙须糖,还剩一粒。
蒋文张了下口,又紧闭起来,双唇泛白,喉头上下动了动,终是把手往前一伸:“吃颗糖,消消气,别和我妈一般见识,她就是个……”
话还没说完,见月香深吸口气,扬起眼来,眸光里的泪花已经不见了。
她冲他道:“你妈话虽说得难听些,理却是没错,怪我做得不好。”
顿了顿,她又笑笑:“今天回来得这样早,诗文有消息了吗?”
蒋文脸色沉了下去,伸在半空中的手又缩了回来,摇摇头:“你刚刚……”
“哦,我刚刚走错了路。”见月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到你在那儿下棋,我赶着回来做午饭就没喊你。”
“你不生我气?”蒋文纳闷。
“生什么气?”见月香又笑了,“你找钱辛苦,下下棋解解闷挺好的。”
蒋文这才彻底松了气,胸腹中又重新有了底气样,将手里的糖再次递了过来:“呐,给你买的,尝尝?”
见月香接过糖来,拿出最后一粒,看着空荡荡的糖纸包,想到了同样空荡荡的盐罐,她将想说的话和着龙须糖一起咽了下去,嘴里甜丝丝的,心中倒多了许多酸楚。
让蒋文先回了家,见月香抱着衣服去了制衣店,这样好的料子,这样好的衣服,很容易就卖了个好价钱。见月香用卖绸缎衣服的钱重新买了身简单结实的棉布短衣长裤,路上又买了一小袋盐,称了点猪肋骨几个萝卜。
中午,见月香煮了锅萝卜排骨汤,待一家人吃饱喝足了,又才把衣服拿出来。
“妈,我给你换了一件,你试试,喜欢就留下,不喜欢……我再去换。”
见月香说得真诚,衣服又是实打实的得刘芳欢心,刘芳努努嘴,虽仍然拉长了脸没有说话,一双干涸糙老的手却是在那绵软的衣服上来来回回连着抚摸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