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十三(1 / 1)

阿巴特人对在波拿最时新的两出戏, 尤其是错姻缘的评价,悄悄地流到了波拿。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座旧贵族宅邸。

“管家!管家!”

一位叛逆的贵族少爷吼着,将一张报纸撕成了两半, 恨恨丢在了地上。

管家被他叫过来的时候,往地上看了一眼, 少爷撕了的这张报纸上写着:

剧评:一如既往的低俗以红妹为例, 论喜剧里以其粗俗无礼担当笑点的下等人角色。

“噢,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贵族少爷问:“发表这个剧评的人,属于的这家阿巴特绅士剧院,似乎是我家的产业, 对不对?”

“是的。少爷。”

“去通知他们, 马上!开了他!”贵族少爷吼道:“请这位愚蠢少见识的先生离开我们的剧院!”

管家离去之后,这位少爷仍旧愤愤不平:

阿巴特的外省人们竟然指手画脚,说我的亲爱的夜莺小姐是无耻的,没有教养,不知顺从男子, 私下定情的女子!说&t;错姻缘是一出下流喜剧!

想起故事中的夜莺小姐, 他一时心醉神迷,顿时更加愤恨: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噢,对!他在阿巴特还有一位表舅!

某沙龙。

震惊!不伦之剧、男女淫奔之剧作者竟是女性!

“少见识。”

在阴盛阳衰,通常由贵妇, 小姐们做主导的学沙龙里, 一位主持沙龙的贵妇看完这篇章, 目露不屑:“女性又怎样?哼,也就是这种晚宴之中没怎么受到冲击的地方,才如此小家子气了。”

人们纷纷附和。

贵妇看着这些大多弱不禁风的人,心中不禁一叹。对剧中武双全,痴情不渝的西奥多爵士更加神往。

某闺房。

“小姐!”、“小姐!”女仆反复敲门。

小姐已将这剧本反复读了几遍,坐在镜子前,喃喃念道:

“看他们追腥逐臭,见富贵眼珠儿红,

啊,胜过我蔑视门庭、心底一线傲气存!”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女仆再推门的时候,门开了。

小姐深深望她一眼:“我们从小的情谊,你帮我个忙罢。”

小报被不屑地丢弃在一边,夹着冷雨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得它翻了一页,打湿了上面的字迹:

剧评:男女私情之剧。

街头。

一辆马车咕噜噜驶过一出街头舞剧,围绕着这出舞剧的平民嘻嘻哈哈地议论着扮演夜莺的舞女那雪白的腰肢和大胆奔放的动作,品评扮演西奥多的演员的肌肉。他们心满意足地看着正经剧院里决不会有的夜莺与西奥多半夜私会的“细节”。

“哎,你听说了没?”

“我听说了。哎哟,你说阿巴特人别不是傻子吧。这样解闷的好剧也要骂?”

安娜托着脸,在马车里听着这些议论声渐渐远了,嘻嘻一笑:

阿巴特人不是傻子。只是迂腐而已。就像晚宴革命前,她笃信神教戒律的爹妈一样。

阿巴特人不是傻子。

随着七月之都传来的消息,一向盲目崇拜波拿艺的阿巴特人,蜂拥而出去买错姻缘的场次。

继牡丹夫人之后,错姻缘在一夕之间,轰动了整个阿巴特。

“安娜”这个笔名也火遍了阿巴特。

“以从前喜剧的眼光看待错姻缘,是不公平的。也是低级的。我们习惯了从古希腊时代开始的旧范式:以个别狡黠、机敏或者愚蠢可笑粗俗的人物为笑点,以他们浮夸讽的动作,构成喜剧中心的形式。这样的形式,不可否认,容易沦为下流,许多塑造得过度夸张而浮夸的角色,使全剧变得粗浅。

然而,错姻缘带来的是一种全新的模式,足以革新喜剧。许多人看到红妹这个角色,变固执地认定错姻缘也是因循守旧,靠个别夸张人物构成喜剧中心笑点的旧喜剧。将其斥之为下流之戏。

持如此看法之辈,自身便是头一号蠢才。

红妹的角色,固然塑造的十分机敏有趣,但她只是错姻缘诸多角色中必要的一员,并不是整出戏的笑点中心。

错姻缘并不系旧式的以滑稽人物为中心,而以故事发展,情节展开为核心,在故事的发展中,自然而然使读者感到有趣幽默或者惊心动魄。

它的幽默也绝不仅仅在于人物的行动,而是深入了人物的心灵。

......

错姻缘的创新是方方面面的。

过去的喜剧与悲剧分离的情况,在错姻缘中早已不见,甚至,我们已经分不清它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

从只关注人物的行动幽默,到关注人物的心灵变化带来的幽默。

从角色的笑点,到故事发展带来的整体性幽默氛围。

从单纯的喜剧到错综复杂的悲喜交加,喜中藏悲。

我可以说,从错姻缘这出戏之后,喜剧要变天了。

鉴于此前并没有出现过这种喜剧,我在此窃以自己新造的一个词予它名姓:悲喜剧。

谈谈“下流喜剧”&t;错姻缘著名作者、出版社主编:奥科特.马策拉特”

黛玉一口气读完了近期小报上、沙龙里,轰轰烈烈的论战奥科特.马拉策特的一篇章。

“安娜小姐,您的意见如何?”库克爵士坐立不安,直往她跟前觑。

“你是说马策拉特先生想见我?”

“是的。”库克爵士小心翼翼地赔笑,“只是我想,您毕竟是位未婚小姐,恐怕有所不便。所以......”

恐怕有所不便?

怕不便是假,怕他们将她挖走是真。

林黛玉阖上小报:“爵士,你放心。无论怎么样,你对我有恩,我答应过你的,至少要为库克剧院写完下一部作品。在那之前,我都不会离开阿巴特。”

在那之后呢?库克爵士不敢多问,只好笑道:“那么,我这便引见你们双方。”

过了片刻,进来了一位先生。

黛玉抬头,和他的视线对上,微一怔:

她没有料到,这位大作家、大出版社的主编,竟然这样的年轻俊秀,和她年龄似乎仿佛。

克雷梦特也怔住了,他的绿眼睛里仿佛化开了薄雾,湖水清晰地倒映出了她的形容。

大多数卢士特人对于东方的美,总是隔着一层。

克雷梦特却最擅长捕捉独特的美。

他是最挑剔的审美者,也是最宽容的审美者。

所谓绝代佳人,便如眼前人。即使静静地收敛了光华,衣着朴素,却仍旧由内而外,举手投足间,都堪称风华绝代。

他想到了一句小诗:

神爱我,心湖风和日丽时,教我遭逢至美。

“安娜小姐。”他微微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她,轻轻地,似乎极腼腆地叫了一声。

“马拉策特先生。”林黛玉回了一礼。

库克爵士愣了愣,一拍脑袋,正想解释,绿眼睛的美少年已经温和柔软地说了:

“您错认了,小姐。我不是奥科特。”

“瞧我这记性。”库克爵士连忙笑道:“之前马策拉特先生收到了波拿来的急信,连忙赶回波拿去了,叫我向您致歉。这位是克雷梦特.拉辛先生,是马策拉特先生的好友,也是一位作家。他代表马策拉特先生,与您商谈一些事宜。”

迷蒙的雨丝飘着,

玛佩尔浑身湿透地藏在剧院转角杂物堆的缝隙里,茫然地抱着膝盖。

杂物堆上边有一扇窗,半开着,里面传出演员高昂的声音。

“妈妈!他打跑了海盗,救了我们!救了我们整个家族!他也是位贵族!”年轻女演员的声音尖细到近乎尖利。

“夜莺小姐。”年长的女演员严厉地说:“这位先生,要真是第三等级的绅士,我们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拒绝他。但是,他姓拉马丁,他叫做西奥多.德.拉马丁!而你,你是狄德罗家的女儿!

拉马丁家,和狄德罗家,世世代代为仇敌!”

玛佩尔的注意力慢慢被戏剧吸引了。

她从小因为家里负担不起几个女儿嫁妆和按人头算的香火钱的缘故,被送到修道院里去。整天除了祈祷,就是劳作,学习神教经书,三规九律。连枯燥的宗教剧,都是机械麻木的生活里,偶尔才能得到的奖赏。

她从来没有听过戏,她作为一个修女,从小受着传统的教育,也不能进剧院,“和男人坐在一块平起平坐看戏”。

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悄悄地,她从杂物堆里,站起来,扒在墙上往里看。

夜莺的母亲,为了阻止小儿女往来,要将夜莺带走。而夜莺的家族为了让夜莺放弃西奥多,也为了富贵,决定将她嫁给一个年老的好色贵族。

“树的年轮人的岁,他年轮圈圈树皮皱!女儿今年一十六,难道夫婿六十一?

攀龙附凤不可取,今生誓嫁知心人。”

小姐的唱词句句凄惨情,却仍旧在连连的高呼情人“西奥多”里,被强硬地绑回了家去。

玛佩尔怔怔地看着,忽然滴下了眼泪。

她想起,爹妈在七岁的时候,掉着眼泪送她去修道院时候说的话:

“儿啊,我们实在是再也出不起一个女儿的嫁妆了。你去吧,去侍奉神,仁慈的神会保佑你,宽恕你。神宽恕一切,宽恕你的贫穷,免除我们名下的香火钱。等我们攒够了钱,就赎你出来。”

狗叫响起来了。

玛佩尔还在痴痴地看着窗户里的表演。

西奥多也被自己家里人锁了起来,不得不远离了自己心爱的家人。当他从好友嘴里得知夜莺被带走的消息时,正在痛哭流涕地发誓:“他们带走了她!他们使她远离了一个爱她,且永生爱她的真心人!我要去救她!”

在修道院里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呢?

那些家庭豪富的修女,交够了每年入院的圣费。到了高级的修道院去了。

她们穿着修女服,每日只需要祈祷、读写神教经,接受,以及少量的劳作,接受传统的女子教育。

她们的旁的劳作,都是她们这些交不起劳作费的修女代劳的。

就如玛佩尔的生活,是当天蒙蒙亮时候被凶恶地喊起来劳作。一直到太阳都落下去了,才有几片薄薄的黑面包,一杯清水。

稍有不慎,就是鞭打与刑罚。

剩余的时间,都是在神像前,无穷无尽的清冷渡过的。玛佩尔那时候,最渴望的,就是在神像前的时间,因为可以叫勒出血痕的双手休息片刻。

她那时候,多渴望,也有一个人,对她说:我要救你。

她对神每天都祈祷三十遍。早起的时候十遍,晚餐的时候十遍,睡前的时候十遍。

最终等来的,却是来修道院里拿修女们寻欢作乐的高级教士、贵族。

凄风苦雨里,管理她的“姊妹”头人,露着笑容,叫着“兄弟”:轻点轻点。这姊妹还小。

压在她身上的那个六十多岁的教士,嘴里喊着:“孩子,孩子,姊妹,乖一点。”

她望着窗户里,舞台上的西奥多拿起剑,劈碎锁,骑上马,孤身一人,去闯世仇的狄德罗家,便不禁在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小姑娘在垃圾堆里,真诚无比地向她的神祈祷:

“神保佑你,神宽恕你。叫他成功罢。叫他成功罢。他这样勇敢,他是要去救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呢!”

汪汪汪。

“在这里!”黑衣教士的声音伴随着她哥哥的喊声。

玛佩尔惊慌失措地从杂物堆跌跌撞撞跑出来,她的肚子日益大了,在她日益面黄肌瘦的身材上,显得格外畸形。

她慌不择路,不分辨东西南北地乱窜。

终于,狗不叫了。

雨似乎下得大了一点,蒙蒙地,更看不清前路了。

她喘的厉害,又挺着肚子,艰难地,悄悄摸回了剧院边,把耳朵贴在墙上,想听听戏里的结局,似乎好像在聆听神下的旨意。

西奥多已经站在狄德罗家里了,他闯过了一关又一关。

他所面对的全是仇恨的眼睛。他拔出剑,他拔出心中爱意铸造的剑,无畏地宣告:

“仇恨代代如火焰,爱情汹涌似甘霖。我愿意以爱情的甘霖,浇灭这不息的火焰。”

歌声在雨里有点缥缈了,她贴的越发近了。

西奥多在一场又一场战斗里,负伤越来越重,狄德罗家的人一个接一个被他打败,他最终打败了夜莺的哥哥后,放下了剑,自愿认输,叫来好友互为队长,在他的见证下,高喊着夜莺的名字,言明今天愿为夜莺而死,赎两方家族的罪孽,平息世仇。

狄德罗家答应了。西奥多喝下了。

天旋地转,阿波罗殒命。夜莺奔出来,看见死去的西奥多,伏在他的尸身上痛哭,母亲劝说她:“孩儿啊,一个拉马丁送了命。你违背常理的爱,今日陨落。以命消仇恨,我们从此不再仇视拉马丁。你也当,遵从亲命成婚姻。”

夜莺渐渐止住了哭泣。有什么力量,使她抬起了头,这个柔弱的女子,身上却有了超过一般人的胆量与勇气。

她取了情人跌落在身侧的宝剑,对护卫队长说:“请你转托拉马丁家:君子以情解仇怨,淑女以命换冥伴。”

她举起宝剑,深深地望了一眼死去的情人的面容,又环视一圈四周,声音如寒风凛冽,却又炽热得叫人发冷,唱道:

“生时我俩分离久,死后泉台永相守。活人的婚姻我俩无份,死后的婚姻,愿在同坟。”

剑光闪,落红乱,海棠枯。

她与西奥多倒在了一起。

凶恶的狗叫声又响起来了。

黑袍在阴沉沉的雨天里越逼越近。

玛佩尔回望了那对倒在地上的情人一眼,只能再次逃走。

这一次,她耗尽剩下的所有力气,却再也不能回剧院旁边了。他们发现了她两次,肯定会在那围堵她的。

蒙蒙的雨雾越来越大,渐渐变作了打在屋子顶上霖霖的冷雨。

她缩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她只有十三岁,挺着个大肚子,足足半个月有一顿没一顿,又跑了一路,力气就像温度一样从身上溜走,身上越来越冷,肚子一阵阵地作痛。

她呆呆地想着死去的西奥多与夜莺,忍着痛苦、饥饿、寒冷,向神再次为这对被逼到绝路的有情人祈祷:

“神保佑你,神宽恕你。”

祈祷声似乎惊动了她呆着的这户人家,一个顽童开了门,见到她那张惨白凹陷,眼睛显得幽幽深黑的面孔,惊吓得叫了起来,他的爹妈赶来,拿起扫帚直扑打:

“走开,不详悖德的女人!”

一如此前所有驱赶她的人那样。

哗哗的雨声里,头发一条条湿透了,黏在脸上。雨幕茫茫,挡住了视线,天地间灰蒙蒙的,阴云一眼看不到边。

似乎东边有狗叫声。

西边细听,也有狗叫声。

北边隐隐绰绰地,她总是听见“走开”。

南边.......南边是妈妈的声音:“玛佩尔......玛佩尔......”

妈妈!她想叫唤,忽然停住脚。想起了她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兴高采烈回到家的时候,爹妈看着她的肚子,惊恐的眼神。

家里是神的忠实信徒。

父亲说:你亵渎了神明。

哥哥说:你违反了戒律。

姐姐们只知道远远地低着头,悄悄地流眼泪,看着她流。

妈妈温柔地拿了一杯药,告诉她:你有罪孽。喝吧。这是清洗罪孽的药。喝了之后,便不再玷污神明与家族了。

可是,药不小心洒出来之后,舔了药的狗,抽搐着,最后一动也不动了。

玛佩尔的身上渐渐没有知觉了,似乎耳朵里听到钟声一声声地敲响了。缥缈的歌声越来越近。

......这是,圣歌?

“神宽恕你,

神庇佑你,

一切罪孽消在虔诚

一切原罪消在神恩。”

死去的情人被葬在了一起,悲痛万分的两家人,在子女的坟墓前,就着淋漓的亲人的鲜血,从此盟誓,化干戈于玉帛。。

场内的啜泣声一声接一声。

薄薄的土渐渐盖住了拥抱着死去的年轻情侣俊美的的面庞。

正在此时,观众都都愣了一愣,圣歌声似乎从窗户里传进了剧院。

已经到这个时间点了?

“快看!”忽然有人惊呼起来,叫人们看舞台上。

当二人棺椁并排入土时,坟前渐渐生长了一棵树,合抱连枝,天上飞来了许多安琪儿,停歇在了树上。

神光降下,人们听到一声叹息。

“神注视一切,

神宽恕你,

一切罪孽消在虔诚

一切原罪消在神恩。”

赶来的卫队长连忙泼洒圣水。

坟墓里的青年男女,脸色从青色变得红润了。

神被他们的爱情所感动,宽恕了他们。

掌声雷动,在场内震天的欢呼声中,看完这一出离场的黛玉,呼出一口气。

库克爵士、克雷梦特跟着她一起走出来,绿眼睛的美少年温柔地对她说:“小姐,您看。确实成功了。”

下了一整天的雨慢慢小下去了,乌云消散,金色的阳光似乎要出来了。

黛玉吐出一口气:“谢谢您。”她张口,正欲说答应他们想在波拿和阿巴特两地同时开演她下一出新戏的合作请求,忽然街上爆发出一阵尖叫,打断了她想说出口的话语。

她怔了一怔,一眼看去,只见见许多黑袍教士匆匆往教堂方向赶去。远处,一大群人围在教堂附近。

她一眼看到,赶过去的人群当中,竟然有一个她眼熟的青年。

克雷梦特体贴地问她:“小姐,我们过去看看么?”

她道了谢,几人便往神教教堂那边去了。

越走越近,她越走越慢。

她看到了一双小小的,上边满是琐碎的伤口,的脚,荡在教堂的梁柱下。

象征着神的恩赐的修女服随着身躯的摇晃在空中飘飘荡荡。

黄昏的圣歌依旧在响着:

“神注视一切,

神宽恕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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