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三十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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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乌云, 其间雷蛇乱窜, 翻滚起伏,沉沉地压下来。天与地,似乎霎时极近。近得人立其中, 渺小一粒微尘。

皇后莉莲站在寝宫的门旁, 听着轰隆隆的雷声,打了一个寒噤。也许是在修道院渡过的童年时代、少女时代, 留下的一个毛病, 她怕打雷。

她小声问自己的宫廷女侍:“陛下呢?”

“陛下说, 请您今晚也不用等他了。”

皇后问:“陛下他,最近为什么这么忙?是因为战争的事务?”她裹紧身上的披肩, 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对于她来说,连提到“战争”这个词,都教她会回忆起晚宴逆流, 禁不住地畏惧。

女侍劝她:“殿下, 您请进门去罢。不必挂心这些事。寝宫里, 陛下新命著名的裁缝制作了一批新衣服, 从海外运来的最时新的布料制作的。您可以试穿解闷。陛下还叫人买了最新出版的各类, 您可以看看。宫外奉献了一批精美的珠宝首饰, 调制了新的香水,您可以梳妆打扮。”

“可是, 我宁可不要这些东西。我只想要他。”柔顺的皇后闷闷不乐, 竟然难得鼓起勇气, 说了一句自己的真心话。

女侍道:“殿下,女子不该有过度贪恋丈夫,以至于妨碍他的事业的心。您进殿去罢。”

皇后却早已想的出了神,倚着门自言自语:“海瑟薇一定跟在陛下身边,与他分说政务。多好!女子做大臣,她常可以见陛下......安妮也好,她可以随意地出入,向人表露爱慕......”

“殿下!”女侍的声音骤然尖利,一道雷霆闪过。

皇后便被惊住了似的,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更加发起抖来。

“殿下,您是天下女子仪范,岂可羡慕那等离经叛道,到处抛头露面的?她们在背后,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陛下待您这般好,您更要做一位合适的好皇后。”

一个是揽权干涉朝政的弑夫毒妇,一个是四面结交王亲贵族的浪荡寡妇。说了都要脏嘴。

女侍是皇后家族派来教导她的,是最正统的那等贵族女子,有些话不可说出口,便隐去了自己的鄙夷,只劝她:“您进殿去吧。”

“好,好,”皇后喃喃地,因不知不觉说了这样羡慕似的话,便像是赎罪似的,低下头,慌慌乱乱地进门去了。

但在奢华的寝宫中,面对甜美华丽的裙装,装在水晶瓶子的精致香水,珠宝盒里的定制首饰,她从来喜欢的这些奢侈品,却一霎时都索然无味。

不知道是胸衣勒得喘不过气,还是心里闷得喘不过气。

她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和艾伦相识于少年时候的样子,想起了他们的婚礼。

“明明,我只要他的呀。”皇后喃喃自语。

为什么,到了现在,她一切都那样地循规蹈矩,名义上她是他最亲密的人,却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暴雨终于打下。夜渐渐地昏了,黑漆漆的窗外,只有一片稀里哗啦的雨声。

林黛玉正就着灯,喝了一杯侍女送来的咖啡,伏案写一篇新的稿子。

她已经开始构思一篇新的了,有关于战争。

“小姐,”侍女玛丽却没有走开,而是怯怯地叫了她一声。

她一向对她照顾得周道,自从皇城惊变那一夜后,玛丽更是带了几分崇拜,将体弱的林黛玉照顾得无微不至。

林黛玉见她,便时常想到紫鹃雪雁,因此待她也十足的温和,便放下笔,温声问:“怎么了?”

“小姐,你说,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内战和外战都结束的时候,陛下会不会降税?”

林黛玉道:“这个由不得我们决定。你是遇到了什么事了吗?”

玛丽张了几次嘴,才低下头,搓了搓围裙,脸涨得通红,声如蚊讷:“我妈妈生病了,做不了工了。主人为了省钱,免过病气,把她打发回家了。我的钱不够养家。弟弟饿病了。”

林黛玉微微一怔,不由打量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面色红润身材丰满的玛丽,竟然脸颊深深凹下去了一圈,脸色发黄,衣服显得宽大起来了,。

“你父亲呢?”在卢士特,养家一般也是男主人的主要责任。

“我父亲,他是残疾。”

玛丽自从被海瑟薇派过来,一直忠心耿耿地照顾她,手脚利落,为人机敏,她遣她去施粥,她都执行得一丝不苟,从不说半句废话。房子里的费用安排,她都是全权托给玛丽的。

但,即使玛丽家里这样困难,房子里的账,却从没有一次是对不上的。

她却竟没有注意过玛丽是怎样逐渐消瘦的。

林黛玉一时心里十分内疚,轻声道:“抱歉......”便开了柜子,摸索出一张支票:“这里面还有些稿费,你先拿去用......”

“您是好人,您为我们穷人说话,同情我们,我知道的。”玛丽连连摆手,退了一步:“但我不能白拿小姐的钱。”

“那么,你需要什么帮助?”林黛玉道:“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会答应。”

玛丽不大好意思:“我、我是想问问您,能不能雇佣我弟弟和我父亲。我弟弟虽然饿病了,却也干得动一些小活,我父亲虽然年老残疾,但是还有一条胳膊一条腿,能拄着拐杖干一些打扫的活。不需要工钱,您、您只要赊一些粥让他们能一天吃一顿,就是前几天给那些小孩子那样的粥就够了。再、再有,多给一碗粥,让我带回去给妈妈......”

她越说越小声,似乎觉得自己提的要求实在是过于贪婪。

林黛玉却道:“你的父亲和弟弟,可以来干活,但一天两碗粥,我不能答应你。”

玛丽的脸一白。

林黛玉道:“小孩子正长身体,而你父亲残疾体弱,一天一碗粥,是撑不住的。以后我这里一日三餐,你们和我一起吃就行了。我吃什么,你们也吃什么。工钱另结。只是,我口味清淡,偏于东方,你也是知道的,切莫嫌弃便是。”

玛丽的大眼睛里一下子盈满了泪花。林黛玉以为她下一刻会哭出来,她却使劲地把眼泪憋了回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明天就让他们来给小姐干活!”

“等等,”林黛玉叫住了正要退下的她,“我话还没说完。你把你母亲也接过来吧。生病了,需要亲人照顾的。”

这一回,玛丽却什么也没有说了,只是点点头,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带着感激退下去了。

她退下去后,林黛玉再次提起笔,写了几笔,又放下。放下,又提笔。最后,低叹一声,推了纸笔,负手起身,来回在书桌前踱步。

她想起今天在集会之地,众多有志青年,共聚一堂。

他们责备皇帝,指责专.制。

“人民饥饿、贫穷、堕落!而源源不断的奢侈品却被运进宫去,供应他那个妖艳的妻子!”一位小商人家庭的大学生愤愤不平。

“他他出售专卖,导致物价飙升,重重加税,船税都收到内地去了!”船商的儿子咬牙切齿。

“土地收入六十金以上,就要受封骑士爵,缴纳骑士捐,他怎么不去抢?六十金的土地年金,都不够我们买衣服吃饭,竟还要交税!”破落贵族子弟这么说。

“他征兆人民的子弟去为他挑起的内战外战付出生命。”乡居贵族这么说。

人们最后都说:“这就是君主制下,君王肆无忌惮的后果。他加重了人民的负担。”

内战连着外战,军火,弹药大炮,枪支,粮食,都要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士兵的日常开支更不可小觑。这些烧钱如流水,国内负担日重。

波拿人本来就相对比较有钱,而从前在贵族人家做女仆的玛丽母女的家庭,往日,即使是有残疾的男主人拖累,都可算是波拿的一般人家里不差的了。却都到了这地步。

更一般的人家,可想而知。

人们的怨言也越来越多,异议声几乎要遮不住了。

他们愤愤不平,但是,她忧心的却和他们不大一样。

他们只道艾伦一世横征暴敛,她却知道皇帝的真正的心思。

她对君主制,没有太大的意见。不管上面坐的是君王,还是一群共和党人。只要下面的民众得以自由,便是最好。

以她中原之人的眼光来看,艾伦一世整治宗教,将神教的势力逼退到了王权之下;废除关税,掳夺贵族在封地上作威作福的权力,只以实际的影响来看,都是有益于自由的。

但问题是,艾伦一世并不是真正为了人民的自由,才做下这些决定。

就像,秦朝一统,书同文,车同轨,废分封,举郡县,过去六国的民众不用再为六国的关卡所苦,可以自由地来往于南北东西。

这是放了百姓自由,但,始皇帝放百姓的自由,最终却是为了他自己以及他的子孙,能万代千秋地压在百姓头上。

而皇帝们为了万代的压在百姓头上,一言九鼎,高踞王座,便必要人们习惯于服从,必要立下三纲五常,君臣如父子如夫妻,一层层地治下去,故而必要启用儒教的等级名分。为了安稳,将人们的一举一动钉死在各自的位置上,便如中原王朝的士农工商一般。

内战外战之后,皇帝将会怎么做?

泰西之地,包括卢士特,是没有真正经历过四海归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主专.制的。

他们经历的是宗教专.制。

卢士特没有儒教可用,神教若愿意稍作改动,却可取代儒教的地位,成为君王三纲五常的工具。

而她前段时间帮助海瑟薇主持卢士特的文官选拔考试,考试科目里,却是必要考神学的。而白袍主教们,现在恢复了常年寄居宫廷的现状,如皇帝的鹰犬一般甘受指使。

她曾经亲眼目睹过义军摧毁南方的三纲五常,为罗刹女、寿玉楼都做过传,也曾居在商盟首府广州,感受君臣父子的逝去。

一想到她千里迢迢来寻觅自由的泰西,将要变作王朝的旧模样,再想到中原千年来,都陷在这君臣父子里。林黛玉便深深地叹了一气:

她既希望皇帝赢得内战,击退外敌,保住现下废除关税,收回贵族封地治理权的现状,却也感叹现在万家苦税的惨状,更忧心忡忡,担忧皇帝真的大获全胜的将来。

暑气渐消时,又是潺潺不绝的雨。

战争还在胶着,随着飞遍的非议,报纸上谈论政治、攻讦皇帝的言论越来越多。

一些有关于“平等”、“自由”、“虚君”、“共和”的小册子开始广为流传。

一些作家,如奥科特,写了讽刺税收的《船税》。

十月的月底,皇帝下令,取缔市面上的大部分报纸,建立审查制度,一旦搜查出未经审查非法出版的小册子、,该作者、编辑,以及出版人,将被当场逮捕。

写《船税》的大主编、大作家奥科特因此被捕,花了大价钱才保释出来。

此令一出,波拿的氛围登时紧张起来,市面上顷刻只剩下了几种花边小报,专谈女人的服饰和低俗新闻。

波拿市民将之讽刺为“擦屁股的纸帕”。

但是,报纸上的议论被禁止了,市民们开始聚集在一些公共场合,谈论高昂的物价,飞涨的各种税收,散播对君主制的不满。

没多久,皇帝的警察部队,冲进了一家咖啡馆,逮捕了咖啡馆内的大学生。

随后,皇帝再次下令,禁止非法集会。波拿的大部分文艺沙龙、茶话会被迫取消。

事态越来越紧张之际,一本小开本的,没有经过审查的,开始悄悄地在坊间流传。

据说是安娜女士的新作,《母亲的黑面包》,讽刺了战争带给人民的痛苦。因为过不去审查制度,而只能私下刊印。

但传来传去,不知怎地,竟然传到了皇室的耳朵里。

“安娜,你这也太冒风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声。现在是时局最紧绷的时候,大家都把你看做皇室的被庇佑者,宫廷作家,是个众目睽睽下的人物。你贸然站出来,会遭遇危险的几率,远远大于别的作家。”欧内斯特、克雷梦特闻讯,第一时间立刻赶来,嗔怪朋友的鲁莽。

“不是我。”林黛玉道。

克雷梦特说:“安娜,我也是写过的。我认得出来,那确实是你的笔法。”

“我是说,”林黛玉蹙眉,“我没有把这一篇稿子寄出去过。”

她发现自己的手稿被偷走,并在坊间被私印流传开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欧内斯特道:“你查过了是谁干的吗?”

林黛玉摇头:“现在追究也来不及了。”

室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咯吱一声,门开了。打破了沉默。

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一个十岁左右、瘦巴巴的小男孩,穿着一套可笑的大人衣服,手腕裤脚这里全扎了起来,防止滑落,活像是套了一个大麻袋。

“小姐,少爷,喝茶。”小男孩吃力地拿了一套茶具过来,颤巍巍的。

欧内斯特见林黛玉眉目郁结,便找借口转移话题:“你这又新招仆人了?怎么不找几个健全的。看这老的老,小的小,手脚都没有的,茶具都拿不稳的,能干的了什么活?”

他们进门时,就被被拄着拐杖开门,只有一条胳膊一条腿的老人吓了一跳。

小男孩一听他的话,便吓得脸一白,好像林黛玉下一刻就要解雇他们似的,紧张起来:“小姐,我很能干活的,我和姐姐一样能干活......”

林黛玉便拍拍这孩子的手:“不碍事的。你先下去吧。以后这种活,你让玛丽来。”

等小男孩阿诺惶恐地下去了,林黛玉才道:“我原招他们也不是为了服侍我。”

克雷梦特以一种很柔和的眼神看着她,似是赞许。

欧内斯特却道:“我倒没别的意见,只是你一人之力,能救几家?你施粥施得远近闻名,你的稿费和之前剧院演出的分成,还有多少?又出了最近这一出事,想来也不会有出版社和剧院再敢来找你约稿子。私下刊印的人,想来也不会送上门来给你赔钱。”

林黛玉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能帮一个是一个罢了。”

克雷梦特便带着谴责的语气,轻轻地叫了他的简称一声:“欧斯特。”

欧内斯特连忙举手:“喂喂喂,别整的我是什么铁石心肠的坏人一样。我是说,追根要溯源。”

他原先坐得七歪八扭的,说到这里,坐直了一些,阳光俊朗的脸上那种不正经的神色也收起来了:“我说真的,安娜,你加入我们吧。反正你聚会也参加了,现在名也担了,估计审查队和警察不日就要找上门来。你再住在这里,也不安全。你干脆加入我们。我们在南方正有几处房产,不说别人,我家就有一幢隐蔽的乡下别墅,一直空置。你搬到那去住,还可以把这一屋子老弱病残都带上,不比住在皇帝和女大公眼皮底子下舒坦?”

克雷梦特笑道:“这倒说的是人话。”

林黛玉沉吟不语。

欧内斯特故作不快,夸张地笑道:“喂,你不会至今还对皇帝留有幻想吧?还是说你在跟我客气?嗨,大不了你以后再变个笔名,写几个,赚了钱再给我,就当房租了呗。”

克雷梦特读大学的时候,研读过东方文学,对东方的风俗习惯颇有一些了解,便体贴道:“如果你觉得男女有别,我过世的母亲名下,也有几幢房子,都是没人住的。”

林黛玉叹道:“多谢众朋友,只是,我忧虑的不是这些。”

“小姐,您的信。”这时,玛丽却从楼下上来了,拿来了一封信,“送信的说,您必须得现在立刻拆开看。”

那是一封中原闺阁里最流行的香笺,林黛玉一见,便心有猜测,也不避着两人,直接打开,果然是薛宝琴的手笔。只是信很短,毫无格式可言,疏阔秀美的字迹更有些潦草,似乎写得很是匆忙,还溅了几滴墨汁在上面:

“见信如晤。

林姐姐,立刻离开这里!

有人向王爷告密了!使团正召集人手准备逮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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