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小跑着没敢停,直到进了生活区,才气喘吁吁地放慢了步子。两个小挡车工迎头遇见了我,好奇地望着我肿胀的脸颊,相视着莞尔一笑,嘻嘻哈哈地走了过去。
“这就是那个在前纺被打的小学徒?”她们在我背后的偷偷议论着。
“肯定是他,脸还肿着呢,嘻嘻。”
“这刚进厂就不学好,往人喂奶的怀里钻。”
“就是,俺听保全班那个一撮毛小李说,还吃了人一口奶呢。”
“恶心,呸……”
我的脸涨红到了极点,真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下去。这应了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后来我才体会到,纱厂3000多人,又以女工居多,什么奇闻怪事,艳情野史,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迅速传播和八卦,并且在传播中不断被添油加醋,完善丰富,最终成为一个极赋戏剧性的骇人故事。
我羞愧难耐,低着头朝后院跑,我感到一路上遇见的所有人,都在戳自己的脊梁骨。从未有过的委屈和悲伤,让我感到了揪心的疼痛,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压抑地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一路狂奔,穿过杂树林时,红砖小路湿滑的苔藓,让我差点摔了个大马趴,左脚重重地崴了一下,差点跌进了路旁的水坑里。当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招待所门前,忽然看见师傅拎着那只半旧的军用挎包,正站在了院子前翘首等着我。
“师傅……”我忍着疼痛叫了一声。
“出什么事了?”师傅看我恓惶的样子,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话未说完,眼圈里的泪水,就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到底怎么啦,小李他们又欺负你啦?”师傅见我一脸悲戚,眉毛一挑,脸色都变了。
“呜呜……”我悲从心起,一时竟然泣不成声了。
“别哭,到底怎么啦,慢慢说。”师傅见我委屈的样子,赶紧从口袋掏出一块手帕,递到了我的手上,“快擦擦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么没出息。”
师傅的手帕与殷红的一样,都带着淡淡的清香,我接过来捂在脸上,抹着眼泪和鼻涕,好半天才缓出了话来:“我没见到张胖子和小李。”
“没见到,怕什么。”师傅拍了下我的肩头,微笑着对我说道。“赶快把门开了,咱们进去说吧。”
我忙着开了院门,把师傅让进了小院,正准备带他往后面走,师傅却停下了脚步,在身后叫住了我:“哎——停一下。”
“师傅……”我一时有点不解,又用手帕抹了把流出来的鼻涕。
“这里真好。”师傅上下打量着眼前青灰色的小楼,似乎在品味着一样曾经的美食。
“……”我没有明白师傅的意思,一时愣在了那里。
“没什么……想起自己小时候了,我就是在这样的青砖小楼里长大的。”师傅回过脸来冲着问道,“你这里最近没来人住过吧?”
“俺来了以后,还没来过人呢。”我如实地回答道。
“你这里有小楼房间的钥匙吗?”师傅接着问道。
“有。”我点了点头,“就挂在我住的配电室门后。”
“你去拿来开一间房,你那个配电间我以前去过,坐不下咱们两个人。”师傅挥了下手,对着我命令道。
“行,你等着。”我应了一声,赶紧朝后面走去。
我拿了钥匙回去,开了楼下一间房门,师傅进屋看了一眼,将自己带着的军用挎包放在那张三联屉桌子上,又回身对我吩咐道:“你去烧壶开水,再拿几个碗过来。”
我没有明白师傅的意思,赶紧按照他要求,又朝后面跑了一趟,当我提着那个铁丝拧成把的钢精壶,捧着几只粗瓷碗回来的时候,师傅已经坐在了桌子前,正从带来的挎包里,掏出一只干荷叶包着的烧鸡,还有一瓶精装的运河大曲。
“师傅,我……我不会喝酒。”我望着酒瓶,有点怯生生地说道。
“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师傅用牙齿“咔吧”一下嗑开了“运河大曲”的铁盖子,哗啦啦地倒在了我拿来的两只白碗里,抬起脸来瞥了我一眼,“男人都是从喝酒开始,才变成男人的。”
师傅把一只酒碗推到我面前,刺鼻的酒气让我心里打怵,见我望着白酒一脸苦涩的样子,师傅微微地蹙了下眉,一双眼睛犀利地望着我:“喝,喝下去就没有烦恼了,喝醉了就什么也不怕了,醒了酒就什么都能想明白了,喝吧——”
师傅端起了面前的酒碗,仰起脖子先喝了一大口,放下碗来凝望着我。在师傅鼓励的目光下,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起碗咕嘟灌了一口。一股火烧火燎的灼热立刻从心底窜起,我赶紧大张着嘴,朝外不停地呵着热气。
师傅撕了个鸡腿递给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吴平,不管你现在多大,如今进了厂,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工人了,工人是什么?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领导阶级是什么?是要有革命自觉性和时代责任感的人,最基本的必须拿出点老爷们的样子,今后再遇到张胖子和小李欺负你,可以掉眼泪,但不能认怂。”
“嗯。”我重重地点了下头。
“今后有什么事情要自己解决,不行的话就找我,谁让我是你师傅呢。”师傅继续开导道。
“嗯。”师傅的一席话,让我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大概是酒壮怂人胆,几杯烧酒下肚,我的血液开始奔腾起来,望着师傅棱角分明的面孔,止不住开口问出了心中多日的疑惑:“师傅,听人说你从来不带徒弟,什么这次就带偏偏带了我?”
我的话让师傅有点意外,他一杯下肚沉吟了片刻:“我是不愿带徒弟,因为师徒是一辈子的关系,你带了他,就对他就有了责任,所以老话说师徒如父子,我不想对一个人一辈子担什么责任。”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带了呢?”我借着酒劲,大胆地继续问道。
“你还真把我问住了,我可能是实在抹不开面子吧。这些年大家都被这些千变万化的运动搞怕了,因次这次接班的政策一放开,大家都怕它再有什么变化,所以都想方设法地提前退休,好让自己的子女能来接班。像你这样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学徒工,一个人都带了两三个了,我再不带也实在说不过去了。”师傅没有绕弯子,实话实说地解释道。
“那你为什么会挑上我?”看见师傅难得敞开心扉,我得寸进尺地追问道。
“我既然要带徒弟,当然得挑一挑了,看中你是缘分吧,你单纯,朴实,看似木讷,但有股灵气,还有点狠劲,这有点像我。不过,没想到你动不动就掉眼泪,像个小丫头似地懦弱。”师傅瞥了我一眼,调侃地说了一句。
师傅的话让我羞愧,酒还未醉脸却红了。
“吴平,作为师傅我真得说说,你从农村一下子来到城里,虽然只是个小县城,但是与你原来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了,困难,挫折,甚至是委屈,都不可避免,但是,千万别把‘难’字当作自己没有勇气和才能的‘护身符’。”师傅又喝了一口酒,接着开导我。
“师傅,你这话说得真好,我一定要有勇气面对困难,可是……我没读过多少书,才能就谈不上了。”我羞愧地应承道。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拿破仑说的,他可是历史上一个伟大人物,差点征服了整个欧洲。”师傅望着我笑了起来。
“他……拿个破轮子还能征服欧洲……”我疑惑地望着师傅。
“哈哈……你还真逗……”师傅止不住地笑出声来,“吴平,你太有才啦,还有这样解释拿破仑的。”
我被师傅笑得有点莫名其妙,看着我一副尴尬的样子,师傅终于止住了笑,耐心地给我解释起来拿破仑来。
“拿破仑·波拿巴,一位卓越的军事天才,1769年出生在法国科西嘉岛,他是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执政、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他多次击败保王党的反扑和反法同盟的入侵,捍卫了法国大革命的成果。他还颁布的《民法典》,更是成为了后来西方国家的立法蓝本。他在执政期间多次对外扩张,创造了一系列军事奇迹,但是1812年兵败俄国,最后元气大伤,1815年复辟后,又在随后的滑铁卢之战中失败,最终病逝在被流放的圣赫勒拿岛。”
“魏眼镜经常说兵败滑铁卢,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我充满崇拜地望着师傅。就是在这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我第一次知道了拿破仑,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与自己下吴洼毫不关联,离县城十万八千里的另一个世界,我第一次听到了那句世人熟知的名言“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会是个好士兵”,这一切对我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几乎颠覆了我以前所有的人生经验和理想。
“伟人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会由于灾难而成为伟大,所以不幸的人啊!切勿过于怨叹。”师傅又随口告诫着我。
“这又是谁说的?”我一脸艳羡地询问道。
“罗曼·罗兰,也是一个法国人。”师傅解释着。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我纠正了师傅的说法。
这又一次引起了师傅的哄堂大笑,于是我又知道了一个20世纪法国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最厉害的奖赏叫着“诺贝尔奖。”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师傅笑着拍了下我的肩膀。
“师傅,我知道,这句话是主席说得。”我已经喝得有点迷糊了,不管不顾地抢过了话来。
整个晚上,师傅都在一边喝酒一边劝导我,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喝酒。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了许多自己不知道,不曾想,不关心的事情。在醉意朦胧中,让封闭狭窄的心灵,第一次开了条细缝,透出了一丝文明的光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