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费心机宝婵报信
蘩卿猜到杨恒为何事而来,心中不觉好笑。但一想到四姑娘,她又中心甚悲,深深的叹了一声。
前生,她自寿宴后再没有见过杨四姑娘。听说她被害醒来后,彻底疯癫了,被送回了京城外祖家看顾。蘩卿记得,逾年,四姑娘不慎落水身亡的消息传来时,她还着实大哭了一场。
说起来,这四姑娘的母亲和蒋翠兰还是一家子姐妹,其一生悲苦的命运也全拜蒋翠兰所赐。
蒋翠兰隆庆五年六月嫁杨承铮为继室,后逾月,杨承礼纳其族妹蒋氏雨薇做了妾室。
万历二年,蒋雨薇为杨承礼生下一女,排行四,取名宝婵。蒋氏因生产时留下病根,常年深锁内宅又抑郁难解,渐渐竟病重不医。来年五月,蒋氏病故。
当时正是杨承铮死于边疆的第二年,圣上御赐谥号表彰其功勋,龙泽恩被,又越级荫封了蒋翠兰五品诰命,擢拔杨承礼为苏州府同知,杨氏一门旋贵。苏州府设忠正公祠,以为垂范后世。
同年九十月间,蒋氏由杨承礼亲自接回了苏州。苏州官员大小人等,出城迎接。
蒋氏回杨家后,老妇人左氏怜其孤单,便将其堂妹所出的四姑娘宝婵交由其抚养,以稍解其长日苦闷烦忧。
万历七年,五岁多的四姑娘突然发病晕倒,醒来后旋陷入高烧。病愈后,变得怕生,易怒,动辄大喊大叫,乃至晕倒。蒋氏夫人翠兰心疼害怕,昼夜不眠不休,她本自幼生有消渴之症,不久也病倒不起。
杨承礼嫡妻左氏见母女二人其状,甚哀怜。既不忍蒋氏辛劳照拂宝婵,恐其劳累过度,又心疼四姑娘孤病无着,故请示老妇人左氏,想将四姑娘接回二房,由自己亲自照顾。老妇人同意了。
前世,蘩卿没有见过蒋雨薇,一直到知道了杨承铮死亡的真相后,特意寻了她的画像来看,又亲自打听了当年伺候过她的下人婆子,才渐渐明白,蒋雨薇会嫁给杨承礼为妾,极有可能,因她长了一张和蒋翠兰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后来,这张脸没用了,人自然也就反而成了最碍事的那一个。
算起来,杨家后宅近二十年的闹剧,夹在中间的小丑太多,但只有这个蒋雨薇是最悲哀的那一个。她这一生,正如她自己长说的那样:生而何欢,死而何憾!只是,当真可怜了四娘宝蝉。她以为只要她一死,这孩子的人生总会好一些。其实,她什么都明白,却独独看不清自己。她自己才是最糊涂的那个人。
——若说连她自己的人生都是一场笑话,那么,她的孩子,就是人性最丑恶的见证。这样的人生,怎么可能变成一场喜剧呢?
蘩卿从七岁起便和四姑娘有了来往,慢慢成了闺中密友。多年来,二人不仅经常见面,遇间隔寻月不便相见时,每每还要书信往来,或互赠丝帕之流问候。
正是有着这样的友情,才会令蘩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见到一个避她如蛇蝎的四姑娘。乃至当杨宝婵一看见掀帘进屋的她,便尖叫着、大哭着,歇斯底里的急速退到角落里,抱头蜷曲起来时,她只能呆愣愣的站在门口处,一时忘记了反应。
丁香和芍药迅速挡在她面前,初蕊则反应了一会儿,马上转身跑出去报信了。
跟着杨四姑娘的是杨恒身边的韵瑟。前世,这个姑娘是杨恒最宠爱的妾室。蘩卿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杨恒时,她就在身边,连名字都是杨恒替她取的。
无怪乎杨恒对韵瑟钟爱,她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她的美不在皮囊,而是一种蕴含着文人清流审美标的的气韵,既有似莲之高洁出尘,又有似菊之孤高傲世。而她行事表现的善良单纯与忍让,则又会令人顿生不染尘俗、误落凡间的错觉。
杨恒爱重她,就连后来他找回了一生挚爱的女子:奶妈妈阮氏的女儿赵玉梅,两人琴瑟和合、蜜里调油的时候,也没有冷落过她。
要知道,阮氏从杨恒出生起就照顾他,说二人情同母子也丝毫不为过。前世,杨恒娶赵玉梅为贵妾前曾跟她谈过,他告诉她,在幼小的他被接回祖家的岁月里,面对陌生孤单的环境,面对莫名从记名嫡子变回庶长子的无助现实,正是阮氏母女的陪伴照料才让他挺过了那段最初的黑暗时光。因此,在他十二三岁那年,祖母左氏寻机打发了阮氏一家子后,他就在心里坚定的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一定要找到她们,给她们最好的生活。
杨恒果然不负自己所言。那时候,他的眼睛里,赵玉梅几乎就是整个世界了。他不在乎她青楼出身的卑贱身份,不在乎她曾被祖母烙伤的容颜,他甚至不能听到任何一个非议她字,不能看到哪怕一丝丝掩藏不住的鄙夷眼神。蘩卿就亲眼见过,杨恒不仅毫不避忌的亲自为她穿衣、梳头。甚至她生病了,他还要拖着自己病弱的身体,亲自照顾她。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韵瑟也依旧没有被忘记。蘩卿觉得,只怕连那时候的赵玉梅心里,也是吃醋不甘心的。由此可见,这个姑娘,在杨恒心里是如何非同一般。
韵瑟仿佛被四姑娘的样子吓坏了,战战兢兢的,支吾着道:“姑娘,沈姑娘……四小姐好好着的……您别生气……”
“你哪只贼眼看见我们姑娘生气了?”丁香和韵瑟仿佛一对天敌,每每见面都会掐架。而韵瑟总是会被丁香欺负的很惨。
“没有的,我没有的……”
“没有什么没有?会不会说人话?”
“不是的,……姐姐,不是的……”
“谁是你姐!”
“姐姐,好姐姐,你不要总是这样子,好吧!”
“听不懂人话是吧?别叫我姐!费死个劲了,你有病吧?”
“呜呜呜……姐姐,你好凶……”
“凶你奶奶个老猫蛋!”
“呜呜呜……”
蘩卿这时才分辨出了四姑娘嘴里的话,捅了捅丁香,示意她安静点儿。丁香最后还是瞪着韵瑟上下白了好几眼才算完。芍药眼不瞄丁香,嘴巴却忍不住咧到了耳朵根。
蘩卿仔细听到杨四姑娘的嘴里仿佛在反反复复的念叨着一句话,“我不要找阿蘩,别过来,你别杀我,我不要找阿蘩了……再也不要找她玩了……你别找我了……”
蘩卿听她的声音那样悲戚无助,心下酸楚,不由得凝紧了眉头。人都道四姑娘精神不正常,蘩卿却知道,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她从不会胡言乱语。
——难道,她这话的意思是,是有人让她来找她的?谁要杀她?她说的是哪天?
蘩卿轻推开丁香和芍药,尽量放柔和了眼神与四姑娘对视,慢慢蹲下身子,待与她视线平齐,才用最温柔和缓的声音安慰道:“没事的,我不过去。我不会伤害你。你不用害怕。”说完也不试图靠近,而是就这么微笑着看着她。
“我是阿蘩啊,阿四,你生病好了吗?头还疼吗?你看看我好不好?我不过去,你别害怕。”
四姑娘慢慢拿开挡眼睛的手,看着她,眼睛突然就红了起来。
蘩卿看着她,眼里也涌上了湿意。她在心里对四姑娘说,阿四,谢谢你,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屋子里一时只有四姑娘的抽泣声,和彼此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