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听风窥时
下河才知水深浅。第二日早饭后,蘩卿觑着无人时,便向李太后说了自己私留余药的事,李太后哦了一声,表情淡淡的,有些心不在焉,“北人与你们南人不同,寻常百姓家,都会把药渣药余倒在大路中央供人踩踏,是“踩祟”的意思。至于宫里么,太宗皇帝北迁之后,宫里妃嫔都会把剩下的药渣子倾倒沟渠流走,以合疾病一去不回之意。”蘩卿跪倒称罪,瞧着李太后脸色柔和,一丝未变,心里并不害怕,这些日子相处,她已经瞧出来了,李太后虽本性端肃方正,却并不严苛。果然,李太后接着道:“哀家倒不在意这些。只是你这孩子与斩香不同,斩香看着老成,其实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你却不一样,你说说吧,你想干什么。”
蘩卿道:“奴婢尝闻,慈寿寺每朔望必于外山门天王殿前放粥施药,供不应求,靡众聚等。宫外百姓自是有福,宫内的信众却不方便前去。不如将太后剩余的药广散宫里的信众,菩萨雨露自能救苦救难,以彰太后圣德。”
“你这孩子!等闲都人、宫人都有取药凭票。再说,剩药残渣能有什么药性!”
药票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宫中每年死于疾苦的下等宫人不知道有多少!太后高高在上,哪里顾得了这些!蘩卿暗忖,“太后菩萨圣体,口沫自有瑞灵,所剩药物当然也是有佛性的。”偷觑着李太后眉目舒展,眼睑微阖,话硬色却柔,怕是担心主意好说,事儿不利行吧!想着,放了胆子涎脸道:“再说,天不下雨地不绿,人不磨炼不出息。奴婢医术虽只有半吊,但也想跟着菩萨学济世,不修今生修来世,这向佛的心是诚实的。”
李太后嘴角上翘,她这些日子经孙氏的法子治疗,颇见成效,看着蘩卿特别顺眼。蘩卿砰砰磕头保证,“太后放心,奴婢一向虚心向学,不懂必问。这事决不能给太后丢脸!”
李太后呵呵笑了,指着她骂道:“哪个狐狸窝逃出来的乖嘴东西,这么没脸皮!原来是在算计哀家!”蘩卿红了脸。事儿到此处刚说了半拉,外面有人哈哈朗笑,两人瞧去,却是皇帝不知何时悄立于外。皇帝好几日没来慈宁宫请安了,太后眉开眼笑,立刻起身迎接。蘩卿就忙着叩头呼万岁。礼毕,就着母子两说话的功夫,顾自悄声离开了内室。这些日子,每到皇帝来慈宁宫请安,她都会避走。先一次两次,见太后对此并无留心,她便知道是默许之意,也便成了惯例。
守在外间侍候的秋铣撇嘴乜着她轻手轻脚的出来,口型讥咕出三个字:黄花鱼。这些日子熟了,蘩卿才发现,这秋铣长得斯文俊秀,实在却是个嘴欠抽的骚包货。秋铣手拢着袖口朝她比了个大拇指,这是笑她拍马屁的意思。蘩卿暗恨,却不敢得罪这人,只朝他露出个甜倒牙的腻笑,出门找小德子去了。
东厂抓人许多日了,她想打听打听莨菪子那事的下文。还有谢家的事。
小德子是跟在皇帝身后跑腿回事的奴才,这会儿子没什么事,就在廊下闲坐嗑瓜子喝茶,给龙灵接瓜子皮的小太监这会儿蹲在他脚边。蘩卿笑了笑,刻意弄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讪他。小德子听见笑扭过来,见她便起身笑迎,“吆,典药大人!”蘩卿走过去,接过小太监手里的篓子,拍拍那孩子脑瓜子,问:“小家伙叫什么?几岁了?”“回典药,奴才六岁了,叫狗剩。”口音是京郊人,蘩卿心里念了句造孽,笑问:“你是专司捧篓的吗?”狗剩摇头,“太后怜我小,配我扫地的。就给龙灵姐姐捧了。”蘩卿掏了半锭钱给他,“藏好了。这活我替你干,去吧!”狗剩千恩万谢的走了。蘩卿回身再看,小德子吁了口气,“我真不知道。”“小心些吧!大尾巴藏好些!”小德子呲牙,讪讪一笑。
坐下说话,蘩卿几次问正事,小德子只左躲右闪。两人现在算是老熟人,蘩卿也不客气,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大模大样递过去,小德子存心逗她的,见状吓得扑过半个身子捂住她的手,“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收起来,快收起来。”“那你说还是不说?东厂那边有消息了吗?玉佩那事呢?”“这个,真的,”小德子做去眯着眼状,为难的尬笑,“你也知道,我就是跑腿的,每天就是院里蹲。近不了御前,能得什么靠谱的消息呢!”
蘩卿敲着廊凳,撇嘴笑道:“也是这个理。”起身就要走,小德子拽住她,“好吧好吧,我告你一件事。跟你有关的。”蘩卿回头瞧他,“我问别人去!以后你可别求我就成!”小德子一脸苦笑,“要知道准信儿,你去找你表叔就是,问我作甚!”蘩卿冷哼,又要走,小德子不敢开罪她,赶忙拉住,附耳她道:“我的典药啊,你可别乱问了!你现在问谁打听事也不一定能中!”蘩卿皱眉,“为什么?我是瘟疫?我脸上写着坏人俩字?”
“你不知道吧,这些日子其他宫都传开了,说你嫉妒龙灵和周秉文好,在太后面前告了龙灵的小状,把她害了!宫女们都在骂你呢!说得可难听了,还说你原来在苏州就不规矩,哎呦,什么杨什么,还有和谢家长子谢嘉树也不清楚什么的,反正就是,周秉文不愿意做……哎呦,我都没记住。总之你就别去乱问了,就是被笑话的份。”
蘩卿一脸莫名其妙,“这都什么跟什么!”小德子瞧着她的神色问:“都说页家去周家说亲了,周秉文不同意,没许?是真的吗?”我去!瞧着小德子一脸好奇相,蘩卿心底冰凉,不用怀疑,小德子是信的吧!他的态度很能代表其他人了。她想起李怀玖昨日说她身处尴尬的话,本以为那是为骆思恭做和事老的传话罢了,原来是有深意的。
听风知时令。天听自我民听。宫人口传之风,未尝不代表时事之风。蘩卿冷静想了想,那块奔马玉佩是刘惠的……有人抢……之前宫里已经开始查谢家在宫里的人脉了,在苏州的时候,尚且无人把她和谢嘉树连在一起,这风从宫里起了,这些,似乎乱无头绪却暗暗有联系的东西,代表什么呢?联系的那根线又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一线亮光从脑海中一闪,就在蘩卿想伸手抓住的瞬间,那光却旋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恼恨的拧紧眉头,眼睛不由得睁的老大。小德子被她那双仿佛要蹦出来的黑眼球吓了一跳,推了推她,“你这眼怎么瞪起来半张脸大呢?你是妖怪吧!”
蘩卿知道他在逗自己开心,却实在笑不出来,“这事儿从哪儿传开的?”“额,”小德子想了想,“不好说咧!东西六宫总得两三千宫人呢!哪里查子?”“也对。”吹风这种简单的把戏,高明之处就是不好查源头何起。除非是皇帝想知道。“骆三爷的意思是,你别轻举妄动。阁臣们还没有出来意见呢。叫你忍一时风平浪静,先等。”
蘩卿有点乱心,心不在焉的叹口气,“你说什么?”小德子摆手,“没什么没什么,”讪讪一笑。
等?怎么可能!蘩卿暗暗定下心,虽说一动不如一静,但坐以待毙可不是办法。今儿李太后只透了半拉意思,下文是什么,她无心再等。第二日一早,她便循着李怀玖指给她的方向往浣衣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