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升级（二）
从来皇宫极乐福地，譬如静水流深，任多少波诡云谲，也都在万丈深渊处。万历十七年冬至节的这前两天，紫禁城中的动静，却颇有些不一样。接连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令大明最中心的这块盛世禁地，生生弥漫出了一丝战火硝烟的味道。究起来，那让十万红墙中的人都脊背发凉的源头，起初却只是皇帝想要肃整内廷的那一念。
本朝内阁虽然权重，但因有司礼监制衡，所以，朝堂大权最终还是握在皇帝手中的。当今天子因为年幼登基，一开始曾不得已旁落了皇权十年。自首魁张阁老去后，他才能帝权重秉，威势弩张。然而，当今朝堂人才济济，多有敢于不惧生死，力犯帝威者。且眼下朝政宽大的太平盛世，天下列民也俱眼界阔达，心量宏拓，进而，也多有敢畅议天子者。
自然了，太平天子，得明君之号，这是无上荣光。所以，大多数时候，皇帝还是蛮高兴的。政通人和，他与列位臣工偶而往来斗嘴耍智，也是件蛮有意思的事。当然，这指的是，大家在大面儿上并没有什么过激的意见相左之处。若一旦有了真正两相不下的事情，面对谁都敢犯颜直谏的局面，他这个天子的烦恼也就特别重了，那时刻，简直就是个无法忍受。远的不提，比如近来，在立谁为皇储一事上，皇帝就深深的感到了自己是如此的孤单无助。
嫡长礼教，大明立国之本。随着皇长子长成，十有八九的朝臣都在谏议他快让大皇子出阁就学。这可真是，哎呀，一边倒的声音简直如泰山压顶，竟然让他堂堂帝王感到了胁迫之要，生出了独力难支的委屈！
万分苦恼不舒服的时候，皇帝突然发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宫中这些年来颇有些“纪纲失衡”。不仅中官、宫人豪赌成风，乃至于禁中屡有偷盗、私卖、奸告、打斗、杀人等等恶性事件发生。更有甚者，今年来，连皇家私密也屡屡泄露。从圣命、圣意，圣体的健康情况，皇帝夜宿谁家，宠幸何地，宫中哪宫哪苑的红灯摘挂，后妃间的争斗勾角之谋，到皇子与公主的生活情况，得宠与否，几时得见天颜。再至于其他敏感人物的生存现状，比如恭妃与大皇子，以及上位的吃喝拉撒，某时某刻的言谈举止，……等等，些许细微之节，宫闱隐秘之私，外朝列公，无不能悉数得知。而他多次下了圣旨，命令东厂查办，每次的结果却总不外个屡查屡挫，再禁更甚。这样一来，居然使得时下连街坊里巷，民间留白，也可以随意传扬帝家生涯，肆意漫话皇室礼教，批评他这太子该当立谁为继承人了！这还了得！
如此内外朝勾结，简直目无王法，败坏纲常！严重的增加了那些数不尽的“异话、异言”者的煽动效力。使得中宫或偶有一动一言，则外朝臣立刻便有一番议论，乃至在时下这个“民之讹言，曾莫能惩”的大风气下，但凡朝廷有一言相谤他这个皇帝，则一人倡之，必定千万人应和，再举国奔走相告若狂，动辄欲要“翻天覆地”，“颠倒黑白”。震啸他的皇帝颜面之上，必得他自罪而不得解。
堂堂天子，自为天下主，岂能不为自己的意愿畅达计量计量？如此，皇帝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再次整肃内廷！这次，一定要彻底达到目的，否则，绝对不罢休。
考虑到之前几次失败的调查经验，皇帝再三权衡，最终选了才因查办南京大珰施厚德有功，而升为北司掌印的骆思恭，继续主理这次的事。骆思恭果然不负圣望，事情做得干净利索，不论是从过程的保密措施来看，还是从抓捕的结果来看，都大大附和皇帝的意愿。骆思恭因此官位连接高升，成了时下朝中新贵，皇帝的肱骨。
然而，眼看着事情逋一落锤，审理工作就要开始，新的太监已经再选。就在皇帝以为此次事情就要达成意愿之时，情况突然急转，发生了一系列令他意想不到的事！
几乎是猝不及防的，宫中接连牵出了好几桩大事。
先是仁寿宫两个掌印级别的大太监因债务纠纷而死。接着便是钦安殿大太监万海自尽，道监谢林涉嫌绑架，揭开了二皇子被下毒多年的阴晦丑闻。此事居然就连着之前便已落网的慈宁宫掌印高成，原来那厮竟然就是宫中赌博团伙的首次倡建人！依照他的口供，更牵连出了五年前发生的宫中疑案“启祥宫夜变”的真相。
下毒，闹鬼，毒豗，杀人，换子，赌博，出卖情报，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就在皇帝震惊于这一系列迷雾重重的事件，竟然隐隐与前朝的党争和已经拉开帷幕的立储之间，有着诡谲的关联时，与案件真相有关的当事人却先后一夜之间殒命！
——高成被毒杀，启祥宫夜变的三位见证人被毒杀，二皇子被毒杀，关键人物谢林被毒杀。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宫中居然惊现毒蛇之王扁头风刺驾！有人想弑君谋逆！
他还在且惊且怒，接下来，连他的亲舅舅、宫中头号大太监、替他掌管内帑一十七年的李炳顺，居然也在这个关口上突然死了！厌世而去，厌世，就是自杀！怎么可能，怎么会！
这可真是阴雨晦瞑，暗风吹火。
听到苏舜才的禀告后，皇帝的情绪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他大袖一挥，立即就欲夺路奔向他亲娘李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究竟是一国之君，混乱无比的情况下，也没有失去理智。临走之前，他也没忘了，将虽救驾有功，却被他生生晾了半天，已经昏厥过去的沈蘩卿做了一番安排。“秋铣！”皇帝一改往日慢条斯理的拉长音说话方式，急而速的道：“传朕旨意，典药沈蘩卿救驾有功，现加封为尚食局尚食，准其俸禄用度俱在三品上行走。让太医尽全力医治，将乾清宫东侧芜房整出一间宽敞的，抬了去那里住着。还有，宣页问虚和孙斩香母子即刻进宫……如有不测，……让他们见最后一面吧！”
秋铣先觑着皇帝对沈蘩卿的态度，以为怠慢不满，禁不住为她捏着把汗。听了这旨意，心下不禁发酸，听着那句“如有不测”如何如何之的话，差点就哭出来了。忙忙应着去办。一时又是吩咐择住处与抬人急救，又是传召专司文翰的侍书拟旨，还特意打发了亲信手下，亲自去了司礼监、印绶监、尚宝司，以及坤宁宫和尚服局女官司宝司等处告知通传，不提。一时间，那些方才只以为这沈典药要玩完的侍卫、宫人、御医等，无不深深暗叹了一句：果然君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