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中安静下来,陆安平凝神站着,目光径直迎向。
从先前一番话语,他洞悉了广成子的三道规矩、以及天地灵气日益衰微的真相——这是影响方外道门、乃至人间天上的根本。
然而,魔教呢?
不敬天、不拜三清,以神君为尊;偏偏神君独修的《与日长生册》来自金乌扶桑图,明明借鉴了大巫修行,却是由广成子所传…….
他对祖窍中那道妙用无穷的符图化影疑惑许久。还有乔玄,还有苍莽山。
“魔就是魔——”
袁丹期顿了顿,沉吟着道。
阳光映着他的面孔、须发、以及身躯,呈现出一股蒙黄的色调,连壁上两卷画轴也明亮许多。
陆安平咂摸着,一时摸不着头脑。
“魔教发源于何时,众道派已不可考……”
袁丹期幽幽叹了声,“有说传承自中古时,也有说是上古大巫功法变种……众说纷纭,然而起码两千年前便有魔教传承!”
“可惜任意妄为,肆意杀戮不止,手段之残忍,远远超乎旁门左道!”
他顿了顿,眼神望了过来,“如今中土一百多年不见魔教,休说是你,即便是那些名门大派的年轻弟子,也不知魔教当年旧事……”
“魔教修行取巧,行事任意!譬如血煞宗一脉,五百年前大周覆灭,血煞宗借由兵祸,杀害凡人炼制邪法,算下来也有十万之数;即便乔玄所在玄冥宗,也是行事狠辣,不知荼毒多少正道弟子?”
陆安平闻言一惭。
尽管先前对玄门正宗并无好感,听到袁丹期口中魔教事迹,不由得有些胆寒;同时,他也庆幸金须奴并未在侧,对乔大叔也生出一丝惧意。
“那么,您是如何与乔……乔玄有交?”
“说来话长——”
袁丹期沉吟着:“当年于昆仑法会夺得魁首,便起了东游海上的念头,一来想瞻仰传闻中的归墟,二来体悟此方世界,有助于修行!”
“哪知中途遇上乔玄,随即斗上一场!那一战甚是惨烈,足足打了七天七夜……”
陆安平听着,眼前不由得浮现起商无缺来——同样是手持白虹仙剑、蜀山剑仙……
他摇摇头,道:“既然生死相斗,又怎会……苍莽山中?”
“那一战后,”
袁丹期仍自顾自地讲着,“才知晓魔教卷土重来,声势已然不逊往昔……没多久,中土道门便收到上天谕令,一并前往苍莽山,荡平魔教总坛!”
从袁丹期的话中,不难推测魔教曾多次覆灭;陆安平略一转念,注意到更为关键的事实,追问道:
“上天谕令?”
“没错!”
袁丹期点点头,“上天传谕却极罕见;要知道,蜀山派先后有三名前辈羽化登仙,却是杳无音讯!其他清微、正一也是类似……”
“佛家常有罗汉转世下界,譬如那伏虎寺便是由伏虎罗汉转世所传,而道门真仙却是踪影难寻……”
“这也是我前往长洲、乃至归墟的原因,可惜紫府天宫女仙高傲,并不理睬!”
“然后呢?”陆安平听得心焦。
“没多久,便再度遇上乔玄……自然又是斗了一场,这番斗法后修为更进,将三尸斩尽!”
“三尸?”
袁丹期将目光从度厄铜符收回,解释道:
“三丹田中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唯有斩却三尸,方能恬淡无欲,神静性明,以度那雷火劫成就真仙!”
“这却是乾元境的修持。”
原来如此……
陆安平有些垂丧,自家不过是琴心上境修为,还多半依赖金乌扶桑图之力;至于乾元境,终究是可望而不可求。
“斩三尸后,神通境界圆润,当时中土修为在我之上的,唯有师兄鹿神子,连褚重岳师兄也稍逊一筹……”
“当然,眼下却是不同了!”
袁丹期自嘲了声,目光变得深沉,望着壁上画轴:
“某一日参悟《太虚渺心法》,白虹仙剑忽然有了感应——”
“仙剑乃是祖师所留,千百年来经十几名前辈先后祭炼,祖师所留神魂烙印几乎消失,却是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
“什么声音?”陆安平听得一颤。
“韩稚……韩稚.……”
“韩稚?”
“是那位传下上天谕令的真仙!”
袁丹期点点头,“确实是祖师传音,当即寻师兄鹿神子求证,师兄弟几人探讨一番,最终我与齐师兄一并前往苍莽山!”
“为何会通告乔玄呢?”
陆安平不解道,既然蜀山派遵真仙韩稚的旨意,天下道门共聚苍莽山,为何还要将消息通给乔玄。
“当时魔教势大,除三宗外,另有众多附属小派闻香教、罡煞门之类,龙蛇杂处……”
“我与师兄刚至岭南,斩了几名罡煞门宵小后,白虹剑又有感应,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
“仍然是韩稚?”
“不,”袁丹期摇了摇头,“勿用……勿用……”
“勿用?”陆安平颤声道,“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九天上有真仙传旨,为何从无音讯的广成子祖师破天荒传音?
而且……与真仙旨意违抗?
“我也不知——”
袁丹期盯着画中苍髯长眉的蜀山祖师,喃喃念道。
“恰巧又逢乔玄,此时玄门正宗的计划也被猜到,索性振剑一呼,杀到苍莽山中……布下九天十地灭绝阵,将啸聚的魔教一并围住!”
不难想象,这是一幅多么惨烈的场景……
陆安平眉头紧皱,心中浮现出惊惧;若是再来这一遭,自家又该如何呢?
“魔君神通不凡!”
袁丹期认真地望过来,“可惜一身暴戾,几乎是失心疯一般,毕竟那《与日长生册》法门不同一般!”
果然......
陆安平并不意外,只是好奇神君暴戾,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阳真火下,几乎是无物不焚……终于韩稚从天而降,连同其他两真仙,三仙合斗,足足斗了一个时辰,才将魔君困杀!”
“后来呢?”
他哆嗦了下,既震惊于太阳真火的威力,又畏惧真仙的威势。
“后来……”
袁丹期面容悲戚,目光竟透出一分寒意,“魔君身死,那位韩稚上仙识出这柄白虹仙剑,竟然出手夺取……我与师兄奋力相抗,最终师兄惨死在仙人指下!”
“关键时刻,得乔玄之助逃脱,从此背上勾结魔教的名号,遂归还白虹仙剑,自逐于蜀山。”
“原来是这样!”陆安平若有所思道。
“如果不是经苍莽山事,听闻祖师传音后,或许仍与魔教不死不休……连那位金昊也不例外。”
袁丹期悠悠道,随即苦笑了声,“如今……不过是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罢了!”
“那前辈为何,”
陆安平迟疑了下,“为何明知我身份,还要传《无名剑诀》、还有六十四道《灵书紫禁》?”
“正是经苍莽山一役——”
袁丹期神情复杂,道:“旧有的观念崩溃,既然祖师以除魔卫道为宗主,为何传音阻止?“
“既然真仙韩稚传达上天旨意,为何对蜀山出手,妄图夺取白虹仙剑?”
“这些事境界不到,终究不能了解!”
“可惜不能羽化登仙,不然定要与真仙韩稚讨个公道?也不能再入青丘,向紫府宫女仙讨教?”
“三清道尊,广成子……不知是怎么样的算计?”
袁丹期自言自语般,呢喃了几句,随即道:“至于为何传你剑诀,还有《灵书紫禁》……你可知《与日长生册》通向何处?”
陆安平摇了摇头。
“祸福相依,魔君得金乌扶桑图,取巧以太阳真火修炼……然后成也符图,败也符图!”
“这门功法修行越深,神志也越混沌暴戾——无他,先天符图本源造化之力玄妙以极,即便是真仙、飞仙也难掌握;修行越深,也越难驾驭……”
“难怪!”
陆安平倒吸口气,难怪乔大叔指点符图化影时说,但愿不要因此记恨于他……
原来修持《与日长生册》,获得真仙难匹的境界,也终要沦为混沌暴戾的魔头。
而那,是他想要的吗?
“一个人的行迹,并不因身份,而存在先天的善与恶、正与邪……”
袁丹期清了清嗓子,幽幽地道,“失去修为后,重回世俗,我反而觉得轻松许多,也有不一样的认识!”
“尤其是书院这几十年,真正是入道前的岁月,却已经有两百年……世俗也过了**代人。”
“当然还有吴肃!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袁丹期顿了顿,“我看着他成长,也见识到他失意,几十年,便是转瞬一生…….”
陆安平默然,不知该说什么。
“路是自己选的!”
袁丹期肃然道,“不管是凡俗,还是修行,乔玄的安排算不得数,我这番话更做不得数!”
“唯一希冀的,便是望你问心无愧…….”
“要说私心,我也不是没有——”
他顿了顿,脸上泛出笑意,“以剑诀炼心,既是避免剑诀失传,也有助压制暴戾之念。”
“此外,我也想看看,围绕金乌扶桑图与魔教,天上又生出什么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