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
深夜的安仁坊甚是平静,陆安平坐在客栈中,思索推敲着今天的见闻。
“水镜真人说,正一祖师张竞陵也从天而降,似乎有法子避开道标束缚……可不太像在摘星楼中!”
“除非他要做些什么,抑或是借山河社稷图抵抗道标之力;正一天师张伯符却极悲观,想要我步父亲后尘,刺杀乾帝——”
“那么?”
陆安平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正一祖师被困在山河社稷图中,而这桩后天至宝恰恰在乾帝手中,这也是张伯符为何如此急切。
“太一神君谷玄牝镇压在归墟,仙人打上三清道标,九重天几乎成废墟…….而人间帝王却蒙受天眷?”
“蜀山派、正一派遭受打压,恐怕是天上剩余仙人不愿将此秘密泄露——毕竟可能毁掉道门根基!”
他疑惑三清道尊为何多此一举,或许只有那归墟处的谷玄牝才知道了。
“长生如何,吞恨者多,上溯开辟,再览符图,试为《与日长生册》......”
念头闪过,随即心神沉入祖窍,自从见水镜真人以来,他还没好好审视过这符图化影。
识海无波,金乌懒洋洋地躺在日轮中,扶桑木依旧遮天蔽地,没有任何异常……尝试许久,也再没听到谷玄牝那声悠长的叹息。
他睁开眼,望见一束银灰色星光洒在床前,而顺着星辉往上,夜空却明显生出变化。
道门九艺中,有灵图之道,其中就包括星象;而这技艺属皇家专擅,道门自然也有高人,而陆安平了解不多的,只听金须奴说过些。
此刻,哪怕不懂星象的人也瞧得出端倪。
九月初,夜空弦月黯淡,北方常有星光闪烁,陆安平在历山便常见到。眼下却是漫天星斗,亮晶晶的,像不停闪烁的银锭,在丝绒般的夜空悬着。
他从未见过这样亮的星斗。
不仅于此,东方的夜空中,一片螺旋状星云,很像和尚用的法螺,正缓缓向南转着,惨白光泽将星斗覆盖;只是没过多久,随着一道短促红光闪过,那片星云竟从中心坍塌。
漫天星斗也随即暗下来。
“噫!”
突然,陆安平听到识海久违的声响,可惜仅仅持续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符图化影也没异动。
“与谷玄牝有关?”
毫无疑问,这是一桩罕见的征兆,钦天监那帮人此刻正在观察,兴许会粉饰成祥瑞;而陆安平想到的,却是太一神君谷玄牝与销声匿迹的星宿宗。
究竟预示什么呢?
天光大亮时,他仍没有想明白,而安仁坊则已热闹起来,扫地生、泼水声、叫卖声、铃铛声,连同菊花冲天的香气,一齐涌入角落里的客舍中。
陆安平换了件蓝衫道袍,将震泽剑端正得插上发髻,便揣上五阴袋,走出方外。
从延兴坊到正一观,隔了十几条坊巷,他也好奇正一观兴建之初,为何要在南城道德坊中?毕竟那里偏僻,几乎要出长安城,离南边的明德门也不远。
昨夜张亚提及,他应考终于中功名,可是没了实缺,只得在一处大员家中做幕僚,做个书记。日子嘛,倒也不好不坏,也算攒了些积蓄,好归还那三十两。
陆安平倒没放在心上,而是琢磨着昨夜星象,顺着人流往南城道德坊,只偶尔瞥一眼那座高耸的摘星楼。
“道友有大灾!”
至兰陵坊一带,人总算少了些,然而坊道旁支着小摊、道装打扮的文士,却径直叫住了他。
“我?”
周围行人寥落,再没其他人停下,陆安平多望了眼,只见那人年约四旬,长相再普通不过,看修为不过打通几十窍穴。
摊上无纸无笔,唯有一片黝黑龟甲、三枚古朴铜钱;两根灰竿挑着麻黄布帛,上书“端窥色相”、“论断吉凶”,在阳光下摆动着。
“你倒说说,有什么大灾?”
陆安平不禁起了兴致,眼前这人平平无奇,那片龟甲却不一般。背面几道烧灼痕迹,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黄白,绝不是一般法宝。
“道友图谋不小哇!”
那文士没有直接回答,反手拈起一枚铜钱,眼珠圆溜溜地望过来。
陆安平毕竟也曾“装神弄鬼”,知晓些话术,面对这故弄玄虚的文士,不想落了下风:“不如先说说,昨夜那星象?”
“星象倒是略懂!”
文士一怔,旋即笑了笑,神情很是真挚,“还是先为你占上一卦吧!”
没等陆安平回应,他便将食、中两指悬空半尺,稍稍一错,只听那铜钱咣当一声,恰好落在龟甲上。
这是六爻算法,属六十四卦衍生,陆安平只知其形,却不了解个中推演道理。灵图之道本就少见,不光难学,更是难以精通。
他倒要好奇,能卜出什么?
“咣当!”
“咣当!”
又两枚铜钱依次落下,道士大手一挥,三枚铜钱依次摆在摊上,一正两反,对应兑下乾上,正是履卦。
“怎么解?”
陆安平心念一动,刚才占卜时感应到,龟甲隐然漾出玄妙的意韵,音律般与山河社稷图碰了一记,而文士似乎没觉察。
“兑为泽、乾为天,乃是天下有泽,应当处处小心行动。此卦本可为元吉,却是六三变爻,成凶兆!”
文士收起铜钱,沉吟道:“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
“老虎尾巴可很难踩,一不留神,便有大凶险!”
陆安平听得后背生寒,却不想露怯,忙敷衍道:“长安城中天下奇人异士云集,哪里来得凶兆?”
文士偏起头,笑眯眯地望着他,反问道:“你可是姓陆?”
此言一处,陆安平当即正色,认真地点点头:“十八年前,前辈可认识位陆姓书生?”
“有过一面之缘!”
文士示意他不必多礼,“不过这不是算出来的,只是觉得你只是和他有七八分像而已。”
“你刚才说昨日星象,帝星黯淡,星云自东向南,着实古怪,个中天际却不是贫道可窥见了!”
“眼下的长安,暗流涌动,无论是大乾各派、世俗宗族,还有三苗、柔然、乃至火罗、月轮等国,还有我这般散修,都在观望…….看这位御极四十余年的帝王,要作出什么花样?”
陆安平明白,这文士应当是专程等他,忙躬身致意,同时心中升起一股戚戚然。
“小事一桩!”
文士摆摆手,仔细望着他眼中金芒,“只是不愿见你重蹈覆辙,而此时与当年不同,或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
“置之死地而后生……”陆安平默念了遍,忽然想起什么,“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贫道玉枢子!”
文士说着,收起龟甲与铜钱,准备收摊;几名散修听到,竟不约而同地望过来,神情好奇又诧异。
“失礼了!”
陆安平脸上升起一丝惭愧,暗感有眼不识太始山,最初还以为是骗子……是了,看那龟甲也早该想到。
玉枢子来历神秘,生来带有一片龟甲,天生懂得灵图之道,尤其擅大衍神算,能喝破鬼神,论断天际。以区区凤初境修为,被誉为天下灵图第一。
只是此人古怪,钦天监不愿去,各家道派延请不去,只在长安市井做个算命先生,有时十几日不开卦,有时一天三五卦,完全随缘。
而且,面对方外修行人,基本闭口不言,更不施大衍神算。还自称不妄窥天机……
陆安平环顾了眼,避开那几个散修,小心地压低了声音:“前辈可知正一…….祖师的下落?”
终究,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真仙难料,”玉枢子顿了顿,“再说我也算不出,惜福报,不妄探天际!”
陆安平微不可见地点头,玉枢子在长安多年,乾帝事有所了解,而五境之上,大概力所不能及了。
“往正一观去?”
玉枢子笑眯眯的,见他点头,指了指摘星楼方向,随即又叹了声:“刚要收摊,又来了——”
“谁来了?”
陆安平暗自嘀咕,这自然不是指旁边窃窃私语的散修,顺着玉枢子视线,青石街道上两名道人正款款走来。
“原来是他二人!”
两道仍是历山时见的模样,淡蓝道袍,齐整的发髻插了根碧簪,脚踩丝云履。左侧面色白净,背着把古朴长剑,手中多了块黑如意,正是宁浮生。
右侧道人鼻梁高挺,目如鹰隼,脸上好似冷冰冰的茄子,正是那位阴冷高傲的颜崇。
显然,这两人一心在玉枢子上,陆安平见状,忙抱了抱拳,闷头往南城走去。
“我说过几次,没有机缘,不为两位道友论断!”
玉枢子不耐烦道,将两片布帛卷起,连带小摊也收起,“你们也一块散了散了……”
他说着,目光似漫步经验,瞥了几眼陆安平背影。
“晚辈实在敬仰得紧,”宁浮生抱拳道,“此番来中土,一桩重要因由,便是见识前辈手段!”
“大衍神算传得神乎其神,难道前辈只是徒有虚名?”颜崇声音依旧冰冷,此刻还带几分不屑。
“师弟!”宁浮生忙使了个眼色,轻斥道。
“也罢!”
玉枢子丢下布幅,撸起袖子,懒洋洋道:“何须用那大衍神算,来吧,两位沧溟派高足——”
“你们想算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