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摩诃止观》、《明王御魔经》来看,佛门神通术法也不在少……”
从大兴善寺后门出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陆安平仍回味着灌顶授法时的微妙体验。
在他看来,佛道两家走的两种不同修行途径——虚实、内外、有无……高深处晦涩难懂,而《摩诃止观》给了他不少启示。
以观法演象,再用念力凝聚,可谓千变万化,无须素和尚那样准菩萨境,图澄那般六通具足、准阿罗汉境,便不弱于仙都派元蜃幻境。
唯一的瓶颈是念力。
他虽然没有戒定慧修持,但总算有一丝佛性,更有金乌扶桑图化影助长神魂,念力自然不弱。
“吾于过去无量劫中,求法华经无有懈倦。于多劫中常作国王,发愿求于无上菩提,心不退转……”
他摊开经卷——正是素和尚所抄《法华经》,只是没默念几声,却被几个不速之客打断。
“陆安平,往哪里逃!”
只见一身青褐道袍、头顶乌木簪子的余长青突然现出,面色阴沉,声音严厉。
余霜、秦冲两人分立左右,神情各异,不知在想什么?倒是一旁陶崇昼理了理芙蓉冠,干笑道:
“没想到历山一别,你竟有如此奇遇,连大兴善寺都能登堂入室——”
他沉吟着,话锋猛地一转:“老实交代,你与魔头乔玄是什么关系?”
接着,那柄拂尘簌簌向前,倚兰剑也被余长青掣在手中。
“怕是等了一整夜吧,和历山上同样耐心……”
确认视野范围无僧道司道人后,陆安平暗讽了句,随意打量着几人,目光最终落到余霜脸上。
这两家名为正派,却又冷漠狡黠,陆安平并没有好感,只是经昨日一瞥,竟然在大兴善寺守着。
而从余霜神情来看,应该是发觉寻真观存在。
多半因苍莽山灭魔之事…….
陆安平嘴角微动,说话并无半点退让:“我与乔玄关系不浅,两位这法宝齐出的劲,难道不惧山河社稷图?”
乾帝获上古山河社稷图的消息风传,经昨日大兴善寺一番,哪怕是不入流的散修,也大约知晓……
何况还有僧道司监察明里暗里监察?
“当初早该杀了你这魔头,为我桃花教报仇!”
余长青眼中几乎喷出怒火,倚兰剑微微颤着,并不敢放出。
许久没说话的余霜跟着开口:“你…真是魔教中人吗?”
“比当年魔君更可怕……”
陆安平没有否认,饶有兴致地笑了笑,索性施展几分流景金瞳,顿时金芒流转,将四人吓了一跳。
“你…你…你!”
陶崇昼率先反应过来,紧握拂尘的右手颤抖着:“不到一年时间,怎么会有如此修为?”
余霜与秦冲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料到当初客栈装神弄鬼的少年,竟有这等神通?竟是比魔君更可怕,却得到大兴善寺的垂青。
陆安平没有回答,瞥了眼余长青,才以一种超然的语气道:“我不想多生事端,若是惦记复仇、或者夺什么宝贝,城外奉陪……”
“还有,”他顿了顿,转向陶老套,脸上满是奚落,“昨日金翅鸟,就是当初宁封仙府那颗青石卵所化……记得当初陶道长许诺收我为徒,可惜机关算尽!”
“最后,在长安城中我的名号唤做陆压!”
话音未落,陆安平便转过身,只剩下呆立原地的桃花教、紫阳观四人。
……
……
这世间事并不相通。
哪怕是所谓玄门正宗,也因时机、背景、考量等因素,作出截然相反的选择——有些出于精明的算计、有些则出于貌似精明的算计,还有些则是愚蠢。
余长青他们无疑属后者,和城中数以万计的散修一样。
“待到罗天大醮,恐怕才知被乾帝利用.......”
靖善坊街上,赭红墙根出几丛菊花开得正好,陆安平绕过僧道司重重包围的法坛,心中暗想。
九幽阴煞蓄积,将要冲入人间;三清道尊态度不明,天地间陷入大劫…….
而这些人浑然不觉,仍沉浸在重振宗门、除魔卫道的臆想,却对违背广成天规帝王视而不见。
“素和尚似乎不理正一祖师事,只怕罗天大醮后,乾帝便能一举度三劫,起码…..半步天仙?”
陆安平疑惑,既然已撕开面皮,大兴善寺为何不趁乾帝未度劫时动手?
这事可比九幽阴煞更紧迫……
难道是因清微这些?
脑海中闪过那日宁浮生、颜崇身影,他忽然明白几分。
佛道隐隐有争锋,大兴善寺不欲破坏佛道形成的平衡,毕竟清微、乃至太白剑宗可是不弱。
正神思间,陆安平感觉身后有人窥探,背心也似被一股气机锁定。
“不是僧道司之人!”
他回过头,只见坊道上人影络绎不绝,不乏有驴车、小脚驶过,百姓们簇拥在五色幡下,指指点点,望着僧道司人整理法坛,眼中露出艳羡。
“难道余长青还不死心?”
陆安平摇了摇头,当即转入临近坊中,走了半柱香功夫,便再度转弯,从酒肆中走出。
伙计的吆喝声未散,胡姬歌舞声隐约传来,各色叫卖声在这座不知名坊中响起,甚至有一阵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险些惊动慢悠悠的骡马。
而身后目光,仍若隐若现。
“正一观顾欢不会鬼鬼祟祟,兴善寺众僧不出院门;至于玉枢子,此刻不知在哪里喝酒,再说他也没太深修为……张亚就更不可能了!”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三坊,终于在一处僻静巷口停下,此时已过巳时,阳光映出长长的影子。
“来者何人?”
约莫**息后,三名衣着独特的人影,才从槐树后走来。他们神情缓和,甚至带有几分毕恭毕敬的味道。
“原来是胡人!”
三人没有戴头巾,而是尖顶的泛红皮帽。他们的胸口也袒露着,汗毛虚掩在精致的胡服上,看上甚是惹眼,腰间还系了只鞣过的驼囊。
“胡天的侍者,阿胡拉的信徒,火祆庙的麻葛……我叫桑白!”
为首那人凑上前,胡帽下端露出几缕褐色卷发,一双碧眼骨碌碌转着。
大约来长安不久,他的口音蹩脚,陆安平没有马上听明白。
火祆庙即拜火教的道场。拜火教源于火罗,在西域百国中赫赫有名,与月轮国桑耶寺并称……
陆安平听水镜真人说过,拜火教一脉渊源复杂,大约算上古巫族苗裔,只是修行上云泥之别。
他们信奉阿胡拉是世界的创造者,世界起源于火焰,复归于火焰,而后从火焰中重生。
故而崇奉火焰,也有一句知名的揭语——“生生不息”。
“你们为何找我?”
陆安平自然不信这一套,只是好奇,为何拜火教能觉察到自己?甚至偷偷拜访?
“兴善寺中不方面——”桑白摘下胡帽,略微歉身道:“胡天在上,您的身上果然都是火焰!”
火焰?
陆安平听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咯咯笑出了声。
原来拜火教麻葛将太阳真火认为出火焰……
“桑白道友,你可知丹火、三昧真火、地脉真火、南明离火,还有……太阳真火,它们可是不一样的?”
“在胡天眼中,火只是一团精粹的能量,并没有不同——”
桑白碧眼珠一骨碌,面色很正经:“从火罗国来时,我曾见识过阁下所说的丹火,其他的则暂未见过……可桑白确信,阁下体内蕴含着最精纯的能量,最纯粹的火焰!”
陆安平听得苦笑不得。
若是道门高人发觉他修《与日长生册》、炼出一腔太阳真火,只怕早便断为邪魔,而拜火教竟奉为最纯粹的火焰!
不过......
太阳真火为天下万火之源,最纯粹这一说法也没有错。
“兴许那什么胡天,便是上古巫族某位苗裔……毕竟三苗、乃至北方柔然,也都与上古巫族有些渊源!
嗯……再遇上水镜真人,或者素和尚,定要问清楚来历。”
陆安平心中暗想,嘴角笑吟吟的:“中土有一句话,叫道不同不相为谋;桑麻葛,你还是回火祆庙吧!”
“昨天金翅鸟我也见过……可桑白确认,阁下体内乃是最纯粹的火焰,与圣火一模一样!”桑白仍不放弃,神色坚定道:
“阁下与胡天有缘!”
与胡天有缘?
这话怎么那么熟悉?
陆安平不由苦笑,刚经菩萨行的素和尚确认,自己并非弥勒降世;此刻又有拜火教前来……
他仔细瞄了几眼,以桑白为首三人修为路数与道门不同,从气息来看,兴许与腾云境真人差不多。
“我与胡天无缘!”
陆安平摇摇头,陡然升起一团恶趣味,兴许那位掌握金乌扶桑图、镇压在归墟的太一神君谷玄牝,才与胡天有缘……
只是这位胡天尊神,又在何处?
大道封真前,真是一段迷乱的历史啊!
叮铃!
正在此时,左前方传来一阵清脆铃响,两匹通体雪白的陇右骏马,拖着黑色车厢,从道路尽头蹿出,疾驰着。
“是僧道司李严!”桑白指指了指。
陆安平没有做声,他望见驾车的两只酷似真人的上古铜甲兵,以及车厢上巴掌大的八卦符记。
他眯起眼睛,竟从后方烟尘中瞥见两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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