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来得较早,余霜在朱雀大街上抢到一处好位置。
这里靠近皇城,不过二三十丈远,目光眺过攒动的人群,透过五色幡间隙,便能望见乾帝的龙旗。
罗天大醮是道门最隆重的仪式,上奉诸天仙家、下应黎民百姓,由乾帝亲自主持,自然是规模空前。
三百六十五座玄黄法坛,正应着星辰之数,错落地布置长安城中;余霜觉察到隐隐的阵法波动,兴许是禁制,她笃定是山河社稷图传出。
经历山宁封仙府一行,她不敢再小瞧他人;尤其来长安前听闻仙都派出了变故,许幻真身陨,连德高望重的仙都**师也不见踪迹…….
故而一直小心翼翼。
只是她没想到,当今陛下竟如此得天独厚!还有,兴善寺中竟重逢历山所见的少年——陆安平。
听闻少年先天不足,恐怕活不过三年时,她还有些惋惜;后来猜到少年与魔教有关,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长安城、会在大兴善寺重见……
而且,修为如此高!
中品资质加上先天不足,一年不到,便有腾云境修为,甚至不弱于陶师伯;更怀魔教神通,诡异的眼中金芒、连性情也变许多。
咚!
咚!
急促的鼓点打断了她的神思。
余霜快速环顾了眼,爹爹与陶师伯并肩站着,凝重地望着前方;师兄秦冲也踮起脚尖,金冠在余晖中闪闪发光。
没多久,人群爆发出骚动,那尊硕**坛前现出一队身影,二十四位青褐道袍的僧道司道士各执法器,恭敬地奉在两侧。
“奉天承运,大道得先…….”
僧道司司丞李严的声音首先响起,只见他穿着件镶金线的鹤氅,腰间挂着方八卦镜,看不出表情变化。
这李严当真神秘,究竟是不是王屋派传人……
余霜按捺住心中好奇,偏过头去,与李严相对站着的那人,头顶元始宝冠、法服九色章黼,如云霞般灿烂——却不是正一天师张伯符,而是清微派掌教殷长梧。
她听过些流言,尤其到长安后,知道表面上正一仍受尊重,但乾帝早有清微取而代之的想法,才将总领江北各道派的封号赐予终南山。
“诸位道友——”
李严一番晦涩的发言后,殷长梧走上前,这位四大道派之一的掌教中年面貌,显得十分出尘。
“陛下自继位以来,多承天眷,尤其这些年,大乾境内屡有祥瑞出现……”
殷长梧甩了甩金色拂尘,沉吟道:“无论是受牒僧道,亦或是世外修士,还是人间百姓,均有见闻,这些年来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余霜也皱起眉头。
——她虽鲜与世俗中人往来,但师兄秦冲是丹阳富商之后,也知晓并非殷长梧说得那般好。
“罗天大醮原是我道门仪轨,广成祖师所传,而今不拘僧道、乃至拜火教的麻葛、还是长安城中百姓,只要诚心祷告,上天定然降下恩泽……”
她下意识瞥了眼,晦明交际的一瞬过去片刻,夜幕刚开始笼罩,还存留几分淡银的光晕。
天降恩泽……
她继承桃花夫人一脉道统,也是五境修持的路子,尽管得道希望渺茫,仍对九重天充满期待。
只是广成子三道天规流传,清微派掌教作为嫡传,亲自侍奉世俗皇帝,总觉得几分违和。
罢了!
苍莽山灭魔百年,道门元气大伤,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
水陆法会这一遭,十三玄门正宗来得寥寥无几,谁又管得了许多?
何况……那山河社稷图是上天所赐?
当!
就这此时,一声清脆甚至刺耳的铜磬声响起,回荡在长安上空,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紧接着,僧道司道人吹起龙角,圆盘大的小鼓也敲起来,不时夹杂着三清铃的声响;法坛周围,那些青褐或黄帔道人运起令旗、法剑等,步罡踏斗,口中低声念诵着。
众人惊叹,目光灼灼,似在期许着什么……
终于,叮铃的碎玉响传出,一道不敢直视的身影从天而降。
他盘膝端坐,衮龙袍在秋风中鼓荡着,庄重威压的黑色冠冕立在头顶,一排排细旒翕动着,正是那位皇帝陛下!
余霜倒吸口气,扭头从爹爹眼中看到同样的惊惧。
乾帝身上所透磅礴气势,远超玄冥宗主乔玄、以及法坛前的殷长梧掌教,令她生出得道成仙的恍惚感。
不仅如此,周遭生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人群雅雀无声,作法的道士也声音渐变弱。
“难道已炼化三尸,度雷火劫了?”
余霜有些目眩,夜幕下的乾帝有如神明,想来天上真仙……或者那位宁封子,也不过如此吧!
当!
当!
李严又敲了两记铜磬,随侍的道士燃起三根承天香,一闪一闪的,恭敬地奉上前。
那些翘首盼望的、凑热闹的、有所图谋的……无论是方外修士、还是世俗百姓、还有官宦、书生、贩夫走卒、酒肆伙计、坊市胡姬……
每一处角落,都仿佛感到同样的律动,望着夜色下的法坛,在同一片氛围中,隐隐期许着什么。
玉旒细碎的响声中,乾帝缓步上前,将三柄承天香插入法坛,沉声念着:“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
声音如金声玉振,比世间任何乐器还要清脆,又透着令人仰视的威严感,以及缥缈...仿佛欲传到天上去。
这是祝香神咒,余霜在教中典籍见过。
“……”
“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臣关告,迳达九天……”
她不自觉跟着念出,直至乾帝停下,只见漆黑夜幕下,承天香火星扑闪扑闪,袅袅的烟气汇入上空,众人神情肃穆,凝视着法坛。
余霜生出某种感觉,仿佛在桃花夫人神像前祷念,神魂隐隐生出一丝牵引,即佛家所说念力,一点点汇入法坛中。
看秦冲、乃至爹爹以及陶师伯表情,这体验绝非自家一人,然而过程并无不适。
——向上天祷告,正是罗天大醮意义所在,任何道门弟子均不会怀疑。
余霜也是一样。
自从历山之行,她道法又有进步,不到双十芳华,便成就腾云境,得道成仙或许有望。
见识鬼神图后,她愈发期许天上的仙乡。
……
…….
城南道德坊,正一摘星楼。
“仪轨是纯正的道家仪轨,若非祖师——”
夜风吹拂,陈少微身躯颤抖着,声音有些哽咽。
那些高低不一的建筑,连同坊墙根簇拥的从菊,掩映在夜幕下;唯有一道道人潮,沿着街巷展开,虔诚的声音汇聚着,向上苍祈求。
祝香神咒后,又是繁复的仪轨,僧道司道人围着各色法坛,身影在五色幡下穿梭。
龙角、铜磬、木鱼、法印…..一件件法器敲打起来,肃穆的乐声此起彼伏。
凡人念力低微,即便修行人未成就腾云境、抑或法门不足的和尚,念力也寥寥无几......故而以香火念力塑养阴身,譬如女鬼胡三娘,百年也没什么进境。
而此刻,成千上万人一同祈求,原本几无形迹的念力,竟如溪流般汇聚。
陆安平运起流景金瞳,望见念力潺潺地,渐渐汇到临近法坛中。在氤氲的承天香中,念力没有停留,汇入上空山河社稷图中。
啵!
空中荡起一丝涟漪,山河社稷图威压愈显,长鲸吸水般将源源不绝的念力吞没。
然而众人无知无觉,或者不以为意,黑暗中看不清他们面孔,但能感到那种虔诚包裹的癫狂。
“天上兴许还不如九幽……”
陆安平腹诽了声,遥遥瞥见靖善坊一带黑漆漆的,大兴善寺没有任何动静。
不知乾帝施展了什么秘法,明明盘膝端坐着,却若有若无;倒是李严与殷长梧分立左右,有意彰显自身。
……
终于,乾帝从那尊硕**坛前起身,拨开旒前玉串,露出面容来。
那面孔阴沉着,烟气与念力萦绕,仿佛宫观中的神像,居高临下地睥睨着。
李严抚着混元八卦镜,清微派掌教殷长梧拈起胡须,那些环扫的僧道,神色肃穆,龙角、鼓点、铜磬仍响着……
隆!
轰隆!
低沉的雷霆似在酝酿,一颗闪动的星斗突然划破夜空,乾帝神色如常,从衮龙袍中摸出一件物事来。
色泽纯黄、比符箓也打不了多少,薄薄的有如蝉翼,若非流景金瞳,陆安平恐怕瞧不出......同时,祖窍内符图化影又有感应,谷玄牝的惊疑清晰可闻。
“玉京金甲符图!”
陆安平忙运起止观法门,将半截轩辕剑握在手中,总算压制住太一神君的念头。
待回过神,却见陈少微魂不守舍的,颤巍巍指着飞驰的星辰:“客星……”
“我听到了祖师的呓语……”
他抬起头,只见那客星忽闪忽闪的,夜空也起了阵妖风,吹得摘星楼两侧金铃叮当作响。
而罗天大醮仍在继续。
突然,乾帝单手指天,衮龙袍咧咧作响,炫目的金光从炉鼎透出,宛如神佛在世。
下一瞬,那道鲜为人知的玉京金甲符图,九大先天符图之一,竟悄无声息蹿入夜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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