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
山丘间传来几声鸦叫,黄泛的草木瑟缩着,张灵潇只错愕了一瞬,神情便平复,冷冷地道:“又是云中君的旨意?”
该来的总归要来……
他心底暗想,感到一股无力。这些似乎从他生下便已注定,眼睁睁望着父亲身亡,连登天的祖先也身死道消。
同时,一股火焰从心底升起——凭什么上天要断正一传承?凭什么放着乾帝不管、非对正一斩尽杀绝……可而今,龙虎山也换做他姓了!
“快走!”
田彦和喝了声,青霜剑凝成一道青光,继而分化数十道,雷音吟啸,向丈许外的仙都**师斩去。
同一时间,白蛟镜迎风涨为尺许,内里竟现出一道盘曲蛟龙,栲栳粗的寒光从中放出,激得方圆几十里草木簌簌作响。
这两件法宝由天师张伯符赐下,他祭炼多年,早已运转如意——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贸然进入宁封仙府,并在乔玄手下支撑了几合。
然而他最依仗的,却是玄武镇兽。
这桩散仙宁封子留下的法宝,一经放出,便化出龟蛇盘踞的玄武真形,幽光莹莹,牢牢罩定仙都**师身影。
修行斗法,境界以下克上极难,何况仙都**师一派之长、又有元蜃珠这件仙器……
只见这白袍老道笑吟吟的,透着某种找回场子的扭曲意味:“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电光火石间,三件法宝堪至身前,仙都**师只随手晃了晃元蜃珠,无论是青霜剑、白蛟镜,甚至从天而降的玄武镇兽,俱被蜃气所当。
“好宝贝!”他惊叹了声,这玄武镇兽超乎预期。
“走!”
田彦和心底一丝侥幸彻底击溃,忙拖着伫立原地的张灵潇飞遁,三件法宝也蹭得收回。
“逃不掉的…”
身侧景色飞速后掠,下方大江如练,翘首观望的几个行人也只米粒大小,张灵潇呢喃了声。
樟叶渡前幻境历历在目,这仙都**师精通虚实生幻的神通,又能逃得到哪去?
田彦和又何尝不知?
他纵目望去,下方草木枯黄,接连起伏的山丘抱着大江,缓缓向东流去;至于身后…那蜃气亦步亦趋,分化出百般形制,与三件法宝搅在一起。
“放心——”
田彦和苦笑着,话没说完,便觉神魂烙印一颤,玄武镇兽倏忽失去感应,落入仙都**师手中。
下一瞬,青霜剑嗡鸣着,剑身不住震颤,也几乎被蜃气裹挟,落在万象流转的元蜃珠中。
“天上地下,哪里也无正一容身之地!”
张灵潇觉察到师兄趔趄,也听到仙都**师的叱声,摇了摇头道:“师兄,你走罢,这老道要寻的是我!”
声音轻微,散在飕飕风中,但他知道田师兄听得见。
接着,他大喊道:“老道士,放过我师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没用的…”
田彦和强抑住胸中闷血,将青霜剑召回,白蛟镜咣当了身,也滴溜溜折回。
“张伯符杀我一个弟子,如今贫道还上一个,可见世间因果循环——”
仙都**师狞笑着,望着疯狂逃窜的正一弟子,总算舒了三尸神下的一口恶气,就在他催动元蜃珠之际,两人竟突然转向。
江流无声,右侧草木明显残有几分苍翠,那里山势青秀,庙宇轮廓隐约可见,正是香烟缭绕的庐山。
“田师兄——”
张灵潇惊呼了声,明白师兄欲往东林寺去。
东林寺乃是佛门三大寺之一,与长安大兴善寺、河北伏虎寺齐名,不在四九道派之下。轰轰烈烈的毁佛灭僧中,东林寺未受到过多侵扰。
不过眼下,他所想到的却是父亲。在沅水畔的晨曦中,父亲曾提过东林——个中意思他明白,不通修行或可求助佛门东林寺。
对于自视道门正脉,向来门户之见极深的天师张伯符来说,这何等之难?
张灵潇鼻头发酸,忽觉肩上传来股温热…以及血腥,两行鲜血从田彦和嘴角流出,一滴滴落入江中,风中传来些许呼喊。
“东林寺自身难保…何况,你也小瞧了贫道?”
仙都**师又开口了,跟着出手、全无保留的出手……张灵潇趔趄了下,便如断线风筝抛飞。
他艰难地转过头,望见半空蜃气萦绕,青霜剑与白蛟镜闪了闪,便声息全无,还有二师兄田彦和,最终剩下仙都**师身影。
“你这条命暂且留下,待回缙云山祭天后才定!”
想起所谓正一干犯天条、罗天大醮,还有神秘的云中仙,那仙都**师收起断金圭。
“恨不能生噬你血肉神魂!”
张灵潇咒骂了声,上空清朗,下方是辽阔大江,急速的坠落中,他又想起沅江畔父子二人相对的那个遥远的黎明。
砰!
没有沉入江中,没有蜃气裹挟,仙都**师还有十几丈远,张灵潇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接下,落在江畔。
那人身材枯瘦,头顶乱发如浅草,脸上饱经风霜,一双眼睛却极幽深,笑吟吟的望了眼后,又转过身,于是眼前露出庐山的轮廓。
“和尚?”
张灵潇一阵错愕,这人衣衫褴褛,但仍可认出原是件僧衣。
难道真是东林寺弟子,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江畔?可那从乱发,又看着不像……
“哪里来的贼和尚?”仙都**师停住了。
“阿弥陀佛,贫道道生!”那人双手合十,“道友实在造了太多杀业!”
“普、觉、妙、道……道字辈的小和尚也敢冲我指点?”仙都**师叱道,却望向庐山升起的香雾。
“施主着相了!”
道生丝毫不怵,眼睛骨碌碌转着,却显得格外正经:“我佛普度众生,何况此人是有缘人…”
“有缘人?”
“敝寺普度大师一早从定中醒来,言拂晓时分有一有缘人在江畔,差贫僧等候!”
有缘人?
张灵潇听的稀里糊涂,望着山上庙宇,一时有些恍惚。
“有缘人?”
仙都**师也含混,这和尚不偏不倚,恰恰此处救下,难道真是普度指点?
昆仑法会也只有道门参与,佛家走的不同路数,他却知东林寺底蕴不浅,甚至传闻罗汉果的大德参禅入定,便是这素未谋面的普度大师。
“施主请看!”
张灵潇踉跄起身,却见道生和尚伸出食指,仙都**师便回首去望。
正当他迷惑不解时,身子又是一紧,那和尚竟将他拦腰抱住,飞也似的往庐山跑。
“贼和尚!”
仙都**师瞬息觉察,即刻放出断金圭、元蜃珠也衍化幻境,一是遮掩老君庙道众,二是围困和尚。
“神足通?”
和尚两脚如飞,一步迈出仿佛山海难隔,没等张灵潇反应,便越过重重人群,庐山在望。
“贫僧新悟的…”道生咧嘴笑了声,旋即呼喊:“师祖,道生回山门了!”
“有兴善寺的消息!”
然而仙都**师何等神通,道生也只是逃出一步,便被元蜃珠定住。
蓦地,东林寺中竟现出一道佛号,回荡在山林中,江畔众人听着不无侧目,连老君庙道人也露出敬畏。
“施主请回……”
与声音一齐飘出的,是一尊九品金刚台,于虚空出骤然现出。佛光大作,却极柔和,九朵莲瓣合抱,映着纷呈宝色的金刚台座。
“净白莲台法?”
“真是罗汉?”
张灵潇丝毫不解,却听到仙都大大师两声惊愕,随后这老道犹豫了瞬,留下一道威胁目光后,竟灰溜溜离开了。
“阿弥陀佛!”
道生双手合十,心中暗想:“真是普度师祖出定,难道这回没有看错?”
“刚才那老道何方神圣,怎地修为如此之强……连神足通也只迈出一步?”
……
……
三日后。
知晓前因后果的道生暗自庆幸,刚从普度师祖禅房走出,便来到八宝功德池畔,看望那生着桃花眼的青年。
“普度罗汉真说我是弥勒降世?”
张灵潇摩挲着鬼心莲,望着八宝功德池青白各异的莲花,心不在焉道。
这几日东林寺寂静,倒不见老君庙骚扰,只是那位普度罗汉所说未免太惊悚——末代天师、不懂炼气的张家传人,竟是弥勒降世?
天可怜鉴,他连佛家神只都不甚知晓。
“错不了!”
道生笃定道,“普度师祖说了,我佛大开方便之门,即便……即便你是正一之后!”
“何况…”他停顿了下,同样望着满池荷花,压低了声音:“师祖说,天师曾偷偷拜访过…….”
“什么?”
张灵潇抬起头,心神震颤,连鬼心莲也险些洒落。
“千真万确!”
道生虔诚道,想起长安兴善寺中素和尚开导、与辛苦返回东林一路所见,不由合十礼赞:“尊者不妨多读读经……”
“至于你师兄的死——”见张灵潇久久不发一言,道生叹了声,“小僧会多为他多念几遍往生经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说完,他作势转身离开,不敢多搅扰尊者。
“应作如是观?”
张灵潇瞥了眼地上佛经,忿道:“我正一灭门,父兄惨死,怎能当做梦幻泡影,什么也没发生呢!”
“依我看,这弥勒你们多半认错了,就像当初的陆安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