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接连下了十几日的雪,偌大蜀中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从上空往下望去,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不时点缀着几处山峦与城廓,更外围则是绵延山脉——北方险峻的秦岭、以及西南缥缈的昆仑。
白昼渐短,气候也越发寒冷,这样的日子自然难捱。大户人间还好,平头百姓只好蜷缩在茅屋,在瑟瑟发抖中期待春天的到来。
然而神凤四年的冬天,还只是个开始。
不用凭神识感应,陆安平就知道,这个冬天恐怕会多出无数饿殍——连蜀中也如此,何况北方那些州郡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凝着眉,御剑穿过凌冽罡风,待远远望见一处颇灵秀的山峦时,便向下遁去。
那里便是青城了。
青城是广成弟子青城丈人开辟,四九道派之一,也是母亲姜雪君的师承。于情于理,他也当拜拜。
地面愈近,临近的城廓也越清晰,陆安平知道那是蜀郡下面的一处县城,紧挨着青城,离青羊宫也不远。
为表尊敬,他准备步行入山门,只是远望青羊宫门户紧闭,连一丝烟气也没有,不由好奇。
“嗤嗤…”
刚放出神识,他便听到一声轻微响动,不似人声,混杂在县城些许的嘈杂中,很是熟悉。
他早入乾元境,又经烛龙血沐浴、吞噬谢自然修为,耳目何其灵慧!
心念一动,陆安平便觉察出,嘴角也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原来是那只小狐仙…”
狐类特有的异香似有似无,陆安平旋即感应到一股阴浊却略带纯阳的鬼气,正是女鬼胡三娘。
这一狐一鬼出现在蜀郡,已经颇为意外,然而他更料到的是,书生张亚竟与它们一起。
“时难年荒,原来是往蜀中避难来了…..”
神念绵延,将张亚几声呢喃送至耳畔,陆安平略微点头,便明白了张亚的想法。
“这里固然难逃阴煞,但起码…比长安安逸!”
犹豫了瞬,他将震泽剑收起,摇身一转,便落在县城某处街角。
天空阴沉,街道上鲜有行人,略一搭眼,他瞥望见街上门户大多悬着八卦、镜、印之类的物事,应该是驱阴煞了。
“嗤嗤……”
“是位高道!”
“……”
陆安平刚扎进那座小酒肆,便被胡三娘、与绾绾察觉,纷纷提醒书生。
胡三娘隐去身形,端立在黄桌前,手心暗中运起一团鬼火,惹得周围阴风阵阵。
张亚却是背对着,怀中抱着白狐,疑惑地嘟囔了声,仓惶起身,却险些将桌椅打翻。
“陆兄弟!”
“吱吱…”
“陆安平?”
胡三娘跟着反应过来,惊奇地向前凑了凑,躬身行了一礼;狐仙绾绾则窜出来,扑倒陆安平胸前。
“好久不见。”
陆安平抱起白狐,笑吟吟道。
冷风泛起,异香扑鼻,突然蹿出来的白狐,这一幕将酒肆其他几个食客吓得张皇失措,跑堂伙计也瑟缩着。
“不要怕;”陆安平柔声道,不自觉施了几分安宁心神的咒语,“我是蜀山派的道人!”
他一身穿着,正是平素可见的芒鞋道袍,身上也的确背着剑。
食客与伙计很快安定下来。
出于对道人与飞剑本能的恐惧,女鬼胡三娘脸色明显变化了瞬,很快调整过来。
“真是陆兄弟呐!”
张亚脸上的惊喜还没散去,声音也不由大了几分,“上回你在长安——”
似乎意识到什么,书生瞥了眼周围,压低声音道:“听闻那夜长安你死了,也有说跟着兴善寺和尚下地狱了,怎么会在此处碰上?”
“还是…蜀山派的道人?”
这会功夫,陆安平已绕过长凳,在桌前坐下。
“说来话长……”
白狐在怀中咻咻不停,胡三娘恭敬而疑惑地站在一旁,张亚也好奇地转过来。
“要不,陪我喝一杯…..”
“很久没喝酒了!”
陆安平指了指桌上,酒水微寒,正中泥炉炭火熊熊,上面铁锅里翻着辣油,鸭肠、毛肚之类的食材漂浮着。
“也是!”
张亚点点头,脸上又泛起一丝难色,“就是不知这火锅合不合你口味,着实是蜡!”
伙计颇具眼色地送上两壶刚热好的新酒,顿时香氛扑鼻,比冷酒更浓。
大约是博好感,伙计毕恭毕敬,说这酒乃是高粱、大米、糯米、小麦、玉米五种原料精心酿制,曾经也有位自称蜀山派的高人爱喝呢…..
描述简短,陆安平还是听出是顾中流,笑着拂退伙计后,他拿起木筷,转向了张亚。
“张大哥,你要往哪里去?”
“长安是没法待了,听说蜀中天府之国,这才一路跋涉过来……这不,又遇上三娘们!”
张亚声音垂丧,听起来颇为无奈。
这一年多来,他经历颇多——当初进京时的踌躇、陷入长安崇道氛围的狂热、乃至目睹罗天大醮、天象奇观后的惊恐,一一浮现在眼前。
如今重逢故人,怎能不令他感触?
“陆兄弟,这些时日世间古怪得很——”
沉默了瞬后,张亚抬起头,目光穿过火锅泛起的热气,眼神惶恐而疑惑。
“这世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言既出,满座肃然,胡三娘也直勾勾望着,望着这位远非当初夷陵郊野时的陆安平。
……
……
辣油中泛起气泡,又很快破裂,陆安平夹起一块滚烫的鸭血,咀嚼入腹,感到一股熟悉的暖意。
还有…
烟火气。
以修行境界论,他早可以辟谷不食,可他从未这样——无论如何,饮食总算是一件很有烟火气、很温暖的事。
“你在僧道司做过文书,也参与水陆法会,见识过长安城中种种——”
陆安平未直接回答,说话间分出几道禁制,将丈许方圆隔住。
张亚注意到周围水波似的荡漾,浑不在意,静静聆听。
“记得长安城头一次碰上时,你说什么宛丘平易法的食粥之道,想来实在可叹!”
这回张亚脸上浮起一丝愧色,没想到跟风终南道士的无用之举被陆兄弟记着。
“我倒不是拿来揶揄!”
陆安平反应过来,认真说道,“其实修行一路千难万险,三娘与绾绾想必体悟尤深——”
没等狐鬼反应,他又继续叹道:“即便人为万物灵长,天生最适宜修行,能得道着千万中无一!”
“是啊...”
张亚又瞥了眼,长长叹了声,又好奇道:“与眼下发生的事有关?”
“你知道的,那些流言……天命、末法时代、永夜、还有一路上不少狞瞪鬼,甚至夜叉?”
“我也觉察到不对,阴气明显更重!还有这白昼,也越发短了……”胡三娘也小心补充了句。
陆安平摩挲着狐耳,沉吟道:“我只能告诉你,道门修行出了大问题,不仅关系到各派,三界众生也要陷入灾难!”
“看来是真的…”
张亚忧心忡忡道,“末法时代,永夜降临,碰上的几个流落和尚也说。”
“这与当朝皇帝陛下有关?”
他想到罗天大醮那夜的天上白玉京,不由想到某种可能。
陆安平未置可否。
显然,乾帝自然牵扯其中,只是他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眼下还无从确定。
天降山河社稷图予他——难道同样是云中君暗中支使,正如其惑乱柔然人一般?
“不对,不对…”
张亚似乎想到了什么,“你刚才说三界陷入灾难,那么天上的神仙难道坐视不理吗?”
胡三娘也现出同样困惑。
“天上的事,我哪里能说得清?”
陆安平回过神,苦笑了声,并不忍将所知的真相说出——知道太多也并非好事。
“但是!”
他很快调整神色,一脸凝重地道:“我曾从九幽地府脱身,得知灾难已起,这世上任何一人也难逃脱!”
话音刚落,狐仙绾绾颤动了下,胡三娘也听得恐慌,几乎散了几分法身。
张亚则失神地将筷子脱手,呆滞了许久,才将陆安平话中的意思消化。
“陆兄弟你,真是福大命大!”
“如今的修为境界,恐怕只有曾经的正一观主陈少微也比不过……不,须得正一天师才能!”
他赞叹了阵,心中疑惑仍未散去,然而陆安平一番话终究令他打消了问到底的念头。
“罢了罢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一介凡俗俗子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酒杯已然端起,陆安平见状,也沉默着共饮一杯。
“陆先生,”胡三娘也不自觉换了敬称,按奈不住道:“该如何度过此难……实不相瞒,自从脱了香火庙,我这身躯也越不稳了?”
狐仙绾绾也拱了拱脑袋,继而脱出女童形象,摇头道:“我的修为也停滞了,没有灵气可吸!”
“此事——”
陆安平早看出狐鬼修行问题,但他还是无能为力,即便峨眉山中灵气也在快速流逝。
“全凭自渡了!”
他不自觉使了佛门的说辞。
情况也的确如此,若是天命不仁、道祖旁观,谁又可以把握命运?
唯有奋力以求自我超脱罢了!
“但愿如此吧…”
张亚心神失落,又饮了口酒,才振奋起精神道:“陆兄弟应该不是专门寻我们的——”
“是要往哪里去?”
“青城山!”
陆安平放下筷子,虚指了指青城山的方向,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