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黎安静地听他讲,那时的事她也记得些,包括父亲与母亲的争执,包括舅舅与母亲的密谈,当时舅舅不同意母亲领兵,执意御驾亲征,但是后来母亲进宫与舅舅密谈半日,舅舅最终妥协。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雍黎旁敲侧击过几次,成安帝却缄口不言。
那时雍黎在华阳公主出兵的第二日便偷偷跟上去,只是她毕竟年幼不及母亲舅舅思谋周全,刚到迟应城便被华阳公主发现送回。华阳公主知道自己女儿的性情智谋,便是皇宫也不定能困住她,倒是太衍天牢阵法重重守卫森严倒还能困住她几日,且太衍天牢以精铁筑成,机关密布,外攻不得入,那时于她而言倒是一个最安全的所在。
于是,雍黎回京后却被请入了太衍天牢,尽管成安帝疼惜甥女,牢中布置摆设皆是雅致清贵的精品,一日三餐都是御膳房紧着这里先送,侍女婢仆成群,成安帝怕她闷,甚至下旨挑了公侯大臣家的贵女来作陪,他自己也是每日下朝都来陪雍黎说说话。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雍黎却偏偏只用了十五日时间,躲过前呼后拥的人群,解决太衍天牢杀机重重的阵法和机关,躲过精锐森严的守卫,直接奔赴平野战场,那年八岁的她用十五日时间走了三十日的路程,但她没有想到,迎接她的是那样的惨烈,就这与母亲分别的短短一个月,便是永生之隔。
她的沉思落在雍寒山眼中,雍寒山有些疼惜,动动唇想要说什么,却听雍黎道,“你隐瞒母亲的薨逝的时间,是为了掩陈军的耳目?”
“是,你母亲当年拼死一战,陈军十万大军死伤大半,援军未到,对上华阳军和后续到达的三万援军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更何况关祝独忌惮你母亲,不敢贸然出手,甚至有退兵以谋后战的打算,而当夜你母亲有片刻苏醒,她让我放出她的死讯,果然你母亲的死讯让关祝有了破釜沉舟的孤掷,后来陈军十万兵马全军覆没。”
“那十八年正月十一是什么日子?”雍黎端起茶盏,原先灼热的温度已经渐渐散去,只余柔柔的温暖在掌心。
“她去后,我一直不敢相信,我去见了九生大师,但是当时我精神恍惚,只记得他说阿络死而未绝,后来才知道我那时是断章取义。属下寻来了破蠡玉,我便守着你母亲,总希望她是气息未绝,破蠡玉能让她死而复生。我看着她的三十多日除去最初的昏昏沉沉,我却一天比一天清醒,九生说她是神降之命,天时天命,喈喈沧华,辛辰为安,可佑你万年。所以尽管看她容颜如生,在景平十八年的正月十一日,我还是送她沉眠疏朗苍苍的平野。”
雍寒山声音似乎很平静,但他极力掩饰的痛苦,却还是在紧紧扣住茶盏突出泛白的手指关节上显露无遗。这么多年愧悔自责,这么多年追忆怀念,越发想,越发觉得此生无意。
雍黎冷冷一笑,“十七年十二月初七,十八年正月十一?既如你所说,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这是陛下的意思。”雍寒山似乎叹息一声,“你该知道以陛下对华阳的爱重,定然不允许后人以她的生死为所谓秘闻,肆意言谈;他也知你对你母亲的维护,总不愿你多生思虑。”
“今日,我多谢您的坦诚。”雍黎站起身,朝雍寒山恭敬地抬手举杯,然后将杯中已不再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阿黎,你……”
看着雍黎搁下杯子转身离开,雍寒山忍不住唤了一声。
“父王还有何事?”雍黎停住脚步,微微转身,问。
“这两年,无论是陈国还是我上璋,我总觉得有来自长楚的势力,你要小心些。前两日我的属下查到了一个人,似乎和十七年九月的那件事有关,但我手下势力到底不擅追踪,你若有暇帮我查查。”雍寒山起身从身后书架的暗格里抽出一个信笺,递给雍黎,“这是已有的记录节略,你看看。”
雍黎怔一怔,这八年来,似乎除了母亲的事,雍寒山从未要求自己做过什么。
她想到景平十七年九月的那件事,母亲杀了因意图谋反而被擒的父亲的两个庶弟,也因那件事他二人有了争执几乎不曾反目,及至后来母亲一怒之下领兵平野,被困孤城浴血一战……
若那日成安帝所言是真的,那是不是从最开始的那场谋反开始,便是一个针对上璋针对母亲的局?
如果是,那是谁有这样的筹谋?
当真可怕……
“好,我安排人调查。”雍黎顿了顿,又道,“关于当年的事,你若需要什么调查皆可找我,只但望有一日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
话毕接过雍寒山手中的信笺,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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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城东有三山一水,从简水分流而来的长水绕山而行,明珠山和紫阁岭承了上璋开国以来六位帝王的陵墓,这六座金碧辉煌气势雄伟的陵宫共埋葬了六位帝王,八位皇后,十一位妃嫔,还有一位公主的衣冠冢。
紫阁岭东侧有一处归来崖,崖下是深不见底的长水,而隔崖相望的长陵沉睡了先孝帝,和华阳长公主的半缕香魂。
山林深密,看不见对面陵寝的层叠的宫门式建筑,只有山岚之中若隐若现的长顶和长望楼金色的殿顶还能看得分明。
雍黎临崖趺坐于地,她足下是滚滚长水,而目光所及之处是层峦重嶂千里江山雪。她觉得此刻胸间有昂然意气,而心中却是缠绵不绝的深痛。
母亲,若有什么仪式来纪念你,哪怕以江山为祭,以我这一身鲜血为引,我亦毫不犹豫,只望你清魂有知,护佑我早日寻到真相,然后,我会给你一个从深渊之中破水而出,清清楚楚暴露于阳光之下的最终的结果。
母亲,我从不怀疑父王对你的爱,但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当年他做出那样的选择到底是为什么,我答应过你不恨他,但他至今,未曾给我一个回答,我怕我有一日会压制不住那般的深恨。
爱屋及乌者有,恨此及彼者亦有。当年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杀了沈清薇,我恨上了沈氏皇族,如今我却不得不压制这般恨意步步筹谋。我囚了关祝的孙子,却未曾伤他一毫,也没有见他一面,我怕自己会冲动地就此将他斩于刀锋之下。关家,终有一日我会让这个百年大族永永远远覆没于历史的烟尘,而现在我却不得不为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的天下局势隐忍谋划。
母亲,我此刻这般地想你,若非京中风云暗隐,我多么想去平野看看你。
雍黎在崖上静坐良久,九渊太华琴裹着细亚麻绘红梅书清致行书的琴衣,松松垮垮地斜背在身后。长风渐起,吹得雍黎宽长的衣袖烈烈扬起,崖上古松上吹下来的三两片雪片子悠悠荡荡从她眉间划过。
似乎方回过神来,雍黎取出身后背着的太华琴,线条流畅漆色沉透的伏羲氏古琴有一种陈年积聚的厚古韵致。这是黎缨络留下来的,据说这琴是六百年前一代斫琴大师何堪的绝作,据说当年何堪制作这把琴之后便再未斫琴,之后的二十年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再拿起斫刀。
何堪去世后,这把九渊太华琴便不知所踪,直到三十年前被黎缨络带回,这把琴才算是重现人间。不过这琴到底是在哪里出现的,连雍黎也说不清。
那把琴平平稳稳地搁在膝上,雍黎伸手从琴弦上划过,许是在这山里坐得久了,连手指也冻得冰凉,她竟未曾感到琴弦沁凉的寒意。
一指微动,琴音铮然,连山间寒风也越发泠冽了。
母亲,这天下有什么能配得上为你作祭?这天下你看不上,我能给你的,不过借此长风,就此清雪,近这山河疏阔,为你作一曲旷朗豪意。
琴声渐起,音调清切,疏旷琴意不绝,只在余音中有渐散的凄厉。
“风萧萧兮清雪寒,山河万里兮思今还。寻遗泽兮何处,被四海兮尽从安。”
“意重重兮风扬,挽长剑兮引苍茫。平生不愧兮旷野莽莽,长歌当哭兮吾家青凰。”
长吟稍住,而琴音不绝。
山石崎岖处,缓步而来的一人脚步顿止,那人青衣广袖,卓然而立,他看着崖间安坐的雍黎的背影久久未动。
琴声洋洋,一改之前疏旷,似乎灌注可裂金石可破云帛之气势。
“长君之遭兮少筹谋,长君之遇兮何怨尤!之君于我兮九霄承轴,揽雷霆兮破金瓯。”
“悠悠长夜兮天日昭昭,四海奔流兮江河涛涛。广莫风起兮扶摇,凤皇高飞兮可安朝!”
她这最后一调突作变徵之音,其音凌冽,而其势之高其境之广其情之恸当可直破云霄,而音韵太高,其弦终不能持。
那琴弦铮地断开,而指间余音却在山间迎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