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不动如山
除服,又称大祥,意即为逝去亲人守丧毕,除去身上孝服。具体细节上,守丧之人不能婚娶,不能欢宴,一般不能外出做客。出仕之人祖父母、父母丧期要告丁忧,除服之后,方可重谋求复出。
对于这些旧时礼制,邱晨看过相关书籍,但具体细节都不知道,还好,刘玉贵和满囤爹刘大川两人很主动地过来主持,她也就全权托付,只叮嘱秦礼秦勇,到那日注意来往人员,不相干人谢绝上门。
秦礼秦勇得了这个嘱咐,都有些不太明白,当面应下来,离开邱晨眼前,秦勇就悄声询问秦礼道:你说,夫人说不相干人是哪些?
平时一贯笑嘻嘻秦礼这会儿却神色肃然:不相干,自然是除服不需参加之人。
秦勇怔了怔,不需要参加除服人……好像需要参加除服也就林家人和相关亲戚,比如夫人娘家,一般也需要派人过来观礼见证。除此之外话……范围可就广了。不过,也只有按照这个范围,他们才好行事。
罢了,侯爷命令就是一切听从夫人吩咐。既然是夫人吩咐,那就不要多想什么了,只管执行就是了。
刘玉贵年纪大了,具体事务自然就交给了儿子刘满银处理。
除服要家里做法事,然后去坟前祭奠,祭奠完毕归来,守孝之人回到家除去孝服,沐浴换常服,除服仪式也就算正式完成了。这做法事和祭奠规矩繁琐,所用香烛祭品供品什么也极多,邱晨也不理会,只让刘满银和刘大川做了预算,支了银子,交给他们两人带着村里人去置办。
她自己则带着玉凤和青杏,跟着青江家几个置备娘仨除服后衣饰。
福儿五岁了,已经渐渐脱去肉肉幼儿模样,个子长了不少,头发也长起来了,已经能够梳至头顶绾成小小发髻了,只不过周边散发较多,每回梳头都要辫一圈小辫子然后攒到头顶胎发中去。邱晨给阿福备是一件湖蓝色暗云头花样茧绸直缀,同色五福鞋子,还有深蓝色腰带,用米粒大小珠子攒了五福花纹,腰上备了一块平安如意羊脂玉佩,一个蓝色绣了五福图案小荷包。
满儿还小,头发仍旧是两根小小羊角辫儿,邱晨给小丫头备了一串赤金小铃铛,除了服可以辫羊角辫儿里,两支嵌了小巧红宝蜻蜓发卡,备衣服是樱桃红通身裙加一个粉色挑线短襦,搭配樱桃红嵌了小米珍珠绣鞋,还用那块花珀嵌了个压脚,一套衣饰搭配就算全了。
至于邱晨自己,就简单多了,仍旧是一身牙白色衣裙,外边加了一件竹青色半臂上襦,首饰也是简单一枚蜜蜡禁步,发饰则是秦铮年前送那支蜜蜡芙蓉簪。
林旭其实不此次除服之列,不过邱晨也给他备了一套夏装。雨过天青长直缀,衣领和衣襟边都加了深蓝色缠枝花精绣,大方雅致,不出挑却也绝对不会让人觉得粗糙单调,绝对不会让人小觑了去。与之搭配是一块蟾宫折桂玉佩,玉色莹润通透,成色和寓意都是极好。
做这些时候,邱晨一脸平静地沉默着,哪怕活泼青杏,也受了影响,沉默一天天没了声音。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垂着眼睛细细地端详着衣服上绣花,针脚,看青江家几个做针线都紧张不行,只怕是哪里做不对付,不应夫人心。但邱晨却也只是看,没有一个字不满,没有批评。看衣服空挡,她就捧着一本书,默默地看着,或者透过窗上淡青色窗纱,看着安静院子里安静草木。
若非阿福阿满和俊言俊章等孩子们放了学回来后会说笑,若非元宝和橘子两只狗狗有时候会弄出些响声,邱晨院子里,只怕整天整天都不会发出一丝声音。
这样邱晨,渐渐影响到了身边人,初是玉凤,之后是青江家和青杏、春香等人。他们都旁边担忧地看着她,却不知从何劝慰,也不知从何宽解。
一个女人为逝去男人服孝期满……这种心情,没有亲身感受人,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如此,一晃就到了六月初三下半晌,邱晨小睡了片刻醒来,玉凤听到声音从外边走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邱晨神色,低声回禀道:夫人,外边把要用祭品、供品都买回来了,大川爷和满银爷都外边等着,想让您出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置办……
邱晨懒洋洋地从榻上下来,抬眼看了看玉凤,淡淡道:你出去跟二位说,一切既然托付给他们,就仰仗他们受累操心了。他们斟酌着办就好,跟我说了我也不懂。
玉凤应了,趁着邱晨开口,连忙又道:夫人,奴婢打发春香去跑一趟,就给您梳头。
邱晨这回没有沉默,而是不赞同道:你去走一趟,恭敬回话。我不急。
玉凤脸上一喜,两忙曲膝答应了,匆匆出去了。
邱晨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目光从晃动门帘上转回来。
她知道这几天有些不太对,可这不是她想要,或者说是她没法控制,是这个身体莫名反应。她想起一个离了婚女同学跟她说一句话。
不论谁是谁非,不论过程结果,离婚是件两败俱伤事情。
特别是婚姻曾经美满过,结婚时间比较长夫妻离婚,长时间共同生活,利益与共,两个人某些下意识里早已经融合,或者部分融合。离婚却是把融合一部分生生撕开来,就像皮与肉、肉和骨,被生生撕扯剥离,必定会痛彻心扉,必定会鲜血淋漓。
林升和海棠婚姻中,她很明确地知道,海棠自始至终深爱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对海棠是不是没有丝毫感情?她觉得完全不可能。海棠那般温婉柔顺,贤惠恭谨,温柔如水,为他生儿育女,那个男人对海棠或许谈不上爱多深,但必定也是有感情……
不过,这些与她统统无关。
她不是海棠,她能感受到这具身体深处某些近乎本能反应,但却无法回应,不会委屈自己苟同。或许,她如此做很自私,但她除了善待阿福阿满,善待杨家诸人,将她们当成自己亲人、儿女维护、心疼、体贴、照顾……再多,她实做不到。
她做不到委曲求全,成为那个男人后院中一个,甚至很可能还被当成妾室;她做不到傻傻固守,不论那个男人是否活着是否背弃。
她会努力让自己生活好,追求舒适精致生活。至于感情,她顺应缘分和自然,遇上了,她敢放手去爱;遇不上,她也不会强求,不会,勉强自己找个男人来追求其他人眼中完整圆满。
洗干净手脸,玉凤还没回来,她也没等着,自己把头发梳通透了,然后上了炕,从炕橱中拿出一本薄薄册子来,素色封面上一行字:般若波罗蜜心经。
邱晨铺了素笺,磨墨添笔,一笔一划地开始抄写--观自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渐渐地,她心头那股郁郁之感渐渐淡去了,她垂着眼,屏息敛神,一笔一笔认真专注地写着每一个字,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
心经不长,邱晨抄特别投入,抄完后一个字,只觉得从心底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来,整个人突然轻松起来。
邱晨垂着眼,没有抬头,默默地看着桌上炒好经,心里默祷:你且安心去吧,别牵挂这一世种种,你亲人、儿女就是我亲人儿女,我会善待他们如善待我自己……
抬起头,邱晨才发觉,屋子里光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来了。回头,玉凤跟青杏就站炕尾处,正小心翼翼地看过来。
微微带了丝笑,邱晨开口问道:大川叔和满银叔都走了?
玉凤脸色一缓,连忙回道:回夫人话,两位爷刚刚就走了。
青杏看着邱晨脸上微笑,却禁不住红了眼:夫人,您可好了……
邱晨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你个傻丫头,我没事儿,不用害怕!
看两个丫头齐齐地点着头,邱晨回身将桌上抄好心经折好,吩咐青杏收了,她下炕让玉凤给她梳头。
二爷还没回来?坐妆台前,邱晨淡淡地询问。
玉凤点头,回夫人话,二爷还没到,刚才勇师傅已经骑马去迎了。看天色,应该也回来了。前些日子下雨,路上坑洼多,二爷回来晚些也平常,夫人不用太担心。
邱晨应了一声,转了话题:孩子们去练拳了?
嗯,礼师傅带着去,也回来了。
邱晨抬手递了一支黄杨木簪子给玉凤,让她帮着自己攒发间,微微侧首看了看镜中人影,邱晨微笑着起身:走,去厨房看看。别也就罢了,饭咱们要好好吃。知道今儿得了什么菜么……
玉凤飞地跟青杏对视一眼,两个丫头都露出一脸喜气来。夫人这几天不声不响,不笑不言实是把她们吓坏了。这回好了,夫人又有兴致去厨房看菜色了,也有心思询问家里事务了……前两天,看夫人那样子,她们可真是害怕夫人被除服这件事伤狠了,就这么消沉下去。特别是刚刚两个人回来看到夫人穿着一身白衣白裤,披散着一头黑发,就那么端坐炕上静静地抄着佛经……那时候,她们几乎以为夫人要丢下一大家子人出家去了……
这一家子,不仅仅小少爷小小姐要依靠夫人,就是他们这些仆从奴婢,又何尝不是依靠着夫人?若是夫人真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她们下场会如何……她们根本不敢想。
林旭还是六月初三赶回了刘家岙,虽然到家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邱晨笑着接到一进,看林旭面色中微带愧疚地跟她问安,说早上出门遇上了一个熟人耽搁了路程,邱晨也不多追问,只宽慰了几声,打发他去西院问安,回来吃晚饭,饭早就做好了,一家人就等他吃饭了。
林旭去了西院,手里捧着两盒点心,是林娴娘让他带回来。钰良手里拿着一个盒子,红旗雕花,看着很精致,至于里边是什么,林旭没说,邱晨也没问。
吃过饭,福儿满儿照旧跟着俊文俊书几个去写字读书。
屋里就剩了邱晨、杨树猛和林旭,说了两句话,杨树猛说去东院转转,起身出去了。
林旭抬头看了看,大嫂坐炕上,穿着一身淡月色衣裙,没有上妆,通身上下也只有发间一支木簪子,烛火晕黄光,整个人却显得那般温暖柔和,嘴角始终挂着淡淡微笑,正翻看着一本账册子。
大嫂,林旭吸了口气,开口叫道。
邱晨应声抬头看过来,林旭哽了哽,勉强扯着嘴角想要扯出一个笑,却让他紧张五官都有些走样。
邱晨抬手倒了杯茶递过去,转身对着林旭道:喝口茶。你尝尝,这咱们家今年第一批罗布麻,我尝着味道还不错!
林旭接了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仿佛平复了心绪,这才重调整抬头,开口道:大嫂,我,我今儿早上遇上是大哥,我,我刚刚说谎了。
邱晨也捧了杯茶,闻言微笑道:瞧你这孩子……你大哥不也是你熟人,你哪里说谎了。
大嫂,林旭听邱晨并没有责怪意思,心中那重重紧张淡了些,眼巴巴地看着邱晨,重开口道,大嫂,大哥,大哥说他还想,还想一家人过日子。
邱晨垂了垂眼,将眼底那丝不屑嘲讽掩下去,平复了一下情绪,抬头微笑地看着林旭,道:二弟,这话,你其实不该跟我说……
大嫂……林旭愕然。
邱晨转了目光。看向淡青色窗纱,室内有烛光,屋外一切都已经隐黑黢黢夜色里,昏暗什么也看不见。
这话不应该跟她说,应该去跟那个可怜女人,跟海棠说去!
当初,若是那个男人多少有那么一点儿担当,有那么一点儿责任感,也不会将一岁多幼儿和一个**岁小孩子丢给身怀六甲妻子,还是家庭那么困难情况下。若说,当初林升刚刚被征夫到边关时,身不由己没办法往家里写信,那么,他从了军后总能够了吧?据她推算,海棠一病不起之时,他应该已经提了总旗了,大事做不了,往家里写封家书不难吧?
呵,她怎么还这么想,那个男人人都回到安阳了,不是几个月没捎个信儿回来?别提回家看看家里看看家人了……若不是她安阳城遇上,那个男人会不会记得还有一个家,还有妻子和一双儿女都难说呢!
平复了自己情绪,邱晨转回头,脸上仍旧淡淡地微笑着,二弟,不是我不跟你大哥过日子,是你大哥已经没办法跟咱们过日子了。
看林旭仍旧一脸茫然,邱晨继续道:你大哥想跟咱们一家人一起过日子,可是他用什么名义?他如今是呼延寻,不是林升……
邱晨顿了顿,接着道:这些,你大哥都知道,不然,他上任之初为什么不回家?不,他回到安阳也**个月了,他都没回过家。抬手止住想要说话林旭,邱晨道,他回自家,有什么不敢让人知让人见,为什么乘轿直到门内?他那次回来,不是回家。他自己比谁都明白,他没办法再做林升,他比谁都怕被人知道了这些,影响了他前程……大嫂这么做,不过是顺着他意思做罢了。
林旭脸上血色褪去,苍白僵硬成一片,眼睛黑黑地看着邱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邱晨看着林旭,淡淡微笑道:就如你跟你大哥见面来往,我不反对也不会阻止。若是,你大哥仍旧挂念阿福阿满,我也不反对他们父子父女相见来往,前提是,你大哥觉得有这个必要,还要你大哥觉得不至于影响了他前程。毕竟,父子父女骨肉天性关着,我不会阻拦反对……
看着大嫂一直淡淡地微笑,不知怎么,一股强烈酸涩从心底志冲上来,一直冲入鼻管,直冲进眼窝里。
林旭红了眼睛,哽着嗓子道:大嫂,你,只是太苦了你了……
邱晨嘴角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来到这个世间,苦么?邱晨扪心自问,初确实觉得苦,苦极了。若不是不敢保证死了能不能回到现代,她真是想立时磕死回去。
可回不去了,不得不面对现实之后,试着熟悉身边人之后,她并没有怎么努力,没有多少为难,就那么自然地接受了阿福阿满一双儿女,接受了林旭这个小叔子,接受了杨家父母哥嫂侄儿们……
她早已经不知不觉地将这里看成了她家,他们是她家人……她仍旧会想起现代种种,只不过,那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种种,却已经实实地隔了一世,恍如梦中了。
她曾经觉得苦,却不是因为林升,或者说呼延寻。
她如今不觉得苦了,同样也与那个男人无关!
默了片刻,邱晨淡然地微笑着道:二弟,事情到了如今,我已经不觉得苦了。当初,我大病一场,是经历了生死,之前那些早已经放下了。你看咱们家,你读书刻苦,争气地一路考过来,中了秀才;阿福阿满也健康聪明又懂事,家里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有什么苦?我不怨你大哥,我谁也不怨。你大哥能到今日也不容易……
大嫂……林旭像个孩子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抢上一步,却不知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蹲邱晨跟前哽咽出声。
邱晨轻轻地拍着他肩背,却没有出声安慰。
父母离婚,受伤永远是孩子。
林旭虽然名义上是弟弟,但从小没有父母他,却是把大哥大嫂当做父母看待。而且,他这个年龄,懂些事情了,却又无力干预,没法子挽回……反而不如阿福阿满,年纪小,这些事情还不懂,受伤自然也没有这么深。
不知怎,邱晨突然从心头浮出一句话来:离婚当趁早!囧!
宽慰着林旭擦了泪,回房休息去了。邱晨也带着阿福阿满早早地洗漱歇下了。不管怎样,第二日就是除服礼正日子,他们一家人还有得忙呢!
第二天天不亮,邱晨就睁开了眼睛。
经过昨晚跟林旭谈话,她还怕不能睡好,没想到却是平静地入睡了。
邱晨悄没生息地起了床,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进耳房洗漱了,穿着白色单衣裤转到东次间里,重拿出心经来,敛神净心地抄了一遍,天色已经大亮。
将笔墨纸砚收好,邱晨把昨天抄心经拿出来,与今天抄写比照一起。
昨日抄写那份,明显浮躁多,今儿这份却是每一笔都能看出一种沉静味道了。
轻轻地吐了口气,邱晨将两份心经折好放一起。等进安阳府时候,将它们布施到铁塔寺里去吧。
邱晨也是来了这里才渐渐了解到,这个时候寺庙里不但收布施银钱、粮米、油盐、衣服诸物,欢迎一些心诚善男信女眷抄经书。将这些经书施给那些信佛,希望得到佛祖庇佑却又不会读书写字人,这份功劳,可比简单布施银钱财物高得多!
她不奢望什么功德,她只希望,海棠能够真正放开执念。
听到动静,玉凤和青杏从门外通报了一声走进来,抬头就看到邱晨一身白衣,披着头发侧坐榻上。一样衣着,一样发式,同样是带着微笑……但今日夫人却让她们觉得格外亲近温暖,完全没了昨日那种清冷素淡仿佛就要避世而去一般,清冷让她们浑身发寒!
夫人,您什么时候起,怎地不叫奴婢进来伺候着?青杏一看邱晨笑容,禁不住有些忘形。
邱晨斜了她一眼,笑嗔道:瞧瞧这一大早就来排揎上我了……
夫人,奴婢可不敢……嗯,是奴婢错了,求夫人赎罪啊!青杏连忙曲膝行礼告饶,但看她那笑嘻嘻样子,也知道是打马虎眼呐!
吃过早饭,刘大川和刘满囤就过来了。很,刘玉贵也刘满银扶持下赶了过来。
林家一进院子里用草苫子搭了个棚子,摆了一张供桌,供桌上摆了林升牌位和三牲供品,燃了香烛。曲半仙穿了靛青崭道袍,拿着拂尘,身后两个小道童拿着磬铃等物,供桌前念经作法超度亡魂。
邱晨带着林旭和阿福阿满却只后院等着,到了时辰出去,由刘满银和刘大川两人引着,后边是满囤带着十多个青壮抬了供品祭物,出了林家一路东行,到林升坟前,清理了坟头青草,添了土,摆了供品,烧了潘先生给写一篇祭文,置办下人马车辆等祭物,邱晨带着林旭、阿福阿满磕头行了祭拜礼,把一早就穿到身上麻片衰衣脱了,除服礼就算正式完成了。
另一边,秦勇秦礼带着两名侍卫却遥遥地与远处十几匹人马默然对峙着。
呼延寻骑马上,遥遥地看着田野里烟火弥漫,看着一身孝服去往坟前两大两小,从坟前回转时,衣服仍旧素淡,却没了斩衰孝服……他脸上表情木然,眼中情绪却明暗难辨。
能够亲眼看着妻儿为自己上坟,为自己守孝三年,又举行出孝礼……大概,他也算是第一人了!
只是,看着那曾经毗邻而居,没少对他帮助扶持庄乡邻里,看着那柔弱妇人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小小身影,身后一步跟着身量不足清瘦少年……不知怎么,他仿佛好像看到了一年半前那场葬礼。
那个时候,二弟小,两个孩子小,家里也没有如今富足。重要是,那时是初闻噩耗,得知他死讯尸骨无存,给他立衣冠冢……
那时候,又该是怎样凄凉,怎样悲伤哀恸?
莫名,他想起了曾经那个鲜活明丽小姑娘;想起了洞房夜,红盖头掀起后,满脸娇羞嫁娘;想起了她为他生下儿子那天,疲惫至极蜡黄惨白脸,却还对他撑起一个微笑来……
曲半仙儿带着两个小道童坐林家喝了两壶好茶,见林家人转回来,没口子夸赞了两个孩子命格不凡,日后必定大富贵,送出来两个护身符给阿福阿满,得了五十两银子,心满意足地去了。
林家一进院里祭棚拆了,一水儿摆开七八张桌子,各种鸡鸭鱼肉大盘子大碗地端上来,所有来帮忙庄邻乡亲都乐哈哈地入座,好菜好酒地吃了一顿好饭,完全没了刚刚除服仪式肃穆。除服是喜事,大伙儿凑过来帮忙,也是有祈祷抛开亲人逝去悲伤,好好过日子意思。
外边这些事情有杨树猛、林旭和俊文俊书照应着,还有刘满银、刘大川主持着,不用邱晨娘儿仨理会,他们回了后院就进了耳房沐浴了,各自换了备好衣。
阿福衣饰还罢了,阿满却是从小没穿过这么鲜艳衣裙,兴奋鲜很,不时低头看看身上樱桃红裙子,还飞跑了去穿衣镜前反来正去地看了半天,被俊言笑话了也不着恼,只飞奔着跑出去找二舅舅和大哥二哥告状去了。不过就邱晨看来,小丫头告状是假,出去显摆自己衣服首饰才是真。
邱晨笑着摇摇头,也不阻拦,看着玲儿梅子疾步跟了出去,也就自己进耳房沐浴了。
洗去了去田地里沾一身尘土,换了备好衣,邱晨从耳房里走出来,似乎整个人也空前地轻松起来。那一道束缚自己身上绳索,看不见摸不着,却总让她觉得沉重无比,从今儿起,这道绳索不再了。她完全可以为她自己过活了。
婆子们收拾了东耳房,青杏和玉凤给邱晨绞干了头发,梳起头来,攒了那朵莹润饱满蜜蜡芙蓉,邱晨本就清丽脸竟瞬间明丽起来,眉眼间多了几分飞扬,看青杏呆愣愣地瞅着镜子里喃喃道:夫人真好看呐!
邱晨翻了她一眼,笑嗔着指使玉凤:赶紧,去拿两个铜板来,这丫头从早上,嘴巴就像抹了蜜似奉承,不赏她两个钱,看盼盼出毛病来可就麻烦了!
玉凤握着嘴笑着答应了,真真去炕柜里摸了两枚铜板来,塞进青杏手里。青杏张张嘴,目光一闪,看到玉凤向她打眼色,连忙欢欢喜喜地曲膝向邱晨谢赏,惹得邱晨跟玉凤又是一阵大笑,连进来询问摆饭大兴家都跟着笑起来。
摆了饭,把阿福阿满俊言俊章几个孩子寻回来,一家人热闹自地邱晨屋里吃了饭。林旭进来,带了阿福阿满出去,给村里人行礼致谢毕,直至未时末,前边酒席才散了,几十个村里帮忙四邻八舍带着熏熏酒意,互相扶持着告辞离开。
周边一些妇人媳妇子上前将杯碗打扫下来,洗刷干净了。又前院重摆了两桌,让妇人们也吃了。邱晨出去让了两回酒,妇人们也难得每人都喝了几盅,酡红着脸,嘻嘻笑着,端着林家分散下来剩饭剩菜散了去。
送走了诸人,家里清理打扫事情自有大兴家带着众人忙乎,邱晨略略整了整衣襟,从东院出来,去了西院。
陪着林老太太说了会儿话,邱晨也没提除服事儿,林老太太也没问,两个人只说林娴娘铺子,说林旭学业科考,甚至说地里庄稼……说了小半个时辰,邱晨提出来告辞。
林老太太含笑握着她手道:这两家人上上下下都指着你了,你自己多注意身子,年轻时不觉得,等老了就试出来了。
邱晨笑着曲膝答应着,回握着林老太太手道:老太太放心吧!
两人相视而笑,邱晨辞了出来。
外边夕阳西斜,俊文和林旭正搬着梯子门口挂灯笼。原来林家一直挂着本白灯笼,从今儿起开始,林家大门上也能挂上大红灯笼了。
池塘中,大雨导致高涨水位退下去不少,一池碧荷没有被打残,反而愈发挤挤挨挨地占满了大半个池塘去,层叠凝碧湛翠荷叶间,零星几支荷花,绽放开来,粉白粉红,映碧凌波,美轮美奂,又空灵轻盈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仙子。
邱晨招呼阿福阿满:去把你们两个琉璃灯拿出来,今儿晚上挂亭子里,咱们过会儿这里乘凉!
阿福阿满欢呼一声,带着丫头小子们飞奔进去,寻玉凤给他们拿琉璃灯去了。
毕竟是忙碌了一天,林家众人吃过晚饭,略去荷塘亭子里坐了会儿,就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林旭就起身回了安阳城。除服礼已毕,他还要以学业为重。再说,经历了昨日种种,林旭也想着赶紧回去见见大哥……
大哥托付他没有做到,但经过大嫂一番劝说,他自己又思索了许多之后,也真正地接受了大嫂大做法。大哥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已经没办法再跟大嫂一起了。如此,不用闹出抛妻弃子事情来,对大哥已是好--只除了,大嫂太苦太累,付出太多了!
还好,经过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大嫂真如她自己所说,经历了一番生死之后,她已经看开了,放下了,并没有沉湎过去,没有颓丧,没有幽怨满怀。大嫂笑容仍旧温暖,仍旧包容,仍旧让他心安满满。
罢了,大哥仍旧,大嫂也仍旧,唯一不同,不过是一家人不一处罢了。这个结果,相对于痛失大哥悲恸来说,已经好了太多太多了。
阿福阿满和俊文俊书兄弟们,歇了一天假后,也恢复了早晚锻炼,上学堂生活。
除服礼无风无波地办过去,邱晨放下一桩心事。
也不急着出门,索性开始家里琢磨开了防治疫病方药来。不过,她也不急,只打发人去清水镇回春堂采购药材,她自己临时无事可做,就带了大兴家和青杏去了自家辣椒地。
大雨过后,活下来辣椒苗已经恢复了生长,刘三河又趁着雨后施了一次肥,辣椒植株几天功夫窜起一大截儿,叶片油黑发亮,叶桠间已经开了一朵朵小小白花儿。眼看着白花落了,再过半个月就能吃上鲜青辣椒了。
正站辣椒田里盘算着用青辣椒做些什么美食,秦礼骑着马飞奔过来。
邱晨心头一跳,匆匆从辣椒田里走出来,不等她来到地头,秦礼已经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夫人!
邱晨紧赶了两步,努力镇定着自己问道:出什么事了?
秦礼张了张嘴,却又停住,目光看向邱晨身后青杏和大兴家。
不等邱晨发话,青杏和大兴家逼着手顺着路走去二十步开外去。秦礼看了看二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刚得了消息,安阳南不足三百里易水县因水灾死人毁屋无数,两日前流民多人发病,吐泻不止,已死亡近百人……据传,很可能是……疫病!
刚看到秦礼驰马而来,邱晨首先想到是秦铮伤情,等近处看到秦礼脸上只有焦急忧虑,却没有悲伤,她就已经排除了秦铮伤势恶化可能,等听到秦礼说及易水,她就已经确定了。大灾之后有大疫……还真是让她担心成了现实了。
瘟疫,这可不是现代那种全民调度,齐心协力,防疫控制手段完善现代。这个时候,一场瘟疫意味着什么,没有比亲身经历过**邱晨知道清楚了。
她脑子嗡嗡作响,心跳也加了,连手心都沁出一层细密汗珠来,湿滑让她烦躁难过。
深呼吸,镇定,镇定!
深呼吸--镇定!--镇定!
这里,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你必须镇定下来,才能保护自己,保护亲人们和身边人们……
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邱晨脸色仍旧泛着一层苍白,但眼神中一抹慌张却不见了。
隔着安阳三百里……那么也就是说,隔着刘家岙还有四百里……刘家岙又地处偏僻,只要约束村里人不要随意出入,完全可以避免疫病传入。但是,林旭今儿早上刚刚回了安阳……安阳还有林娴娘,还有南沼湖和杨家铺子爹娘哥嫂……
邱晨脸色再一次白了白,却又被她勉强抑制下来,又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邱晨转眼看向秦礼,神色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走,咱们先回家,这事儿要细细斟酌斟酌!
秦礼刚刚驰马奔来寻找邱晨,也是一时震惊,加之此前邱晨就做了些相关布置,秦礼才会第一时间跑来寻她。等看到邱晨因为听到瘟疫消息吓得几乎晕过去,他又有些后悔了。夫人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妇孺,配药制药什么行,对于那猛如虎瘟疫,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往年发生瘟疫时候,哪里也不乏出名郎中医生,甚至有时候事关重大还会派遣禁中御医过去,不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么?
但,只是片刻,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夫人又努力镇定下来,并没有慌了手脚,而是能沉稳如昔地说出‘细细斟酌’话来,这,算不算就是侯爷常说--不动如山?大将风度?
邱晨走出去了四五步,才发觉秦礼没有动,不由疑惑地转回身来:礼师傅,可还其他事情?
秦礼猛地恍然醒来,下意识地逼着手恭声应道:回夫人,无事!
邱晨眨了眨眼睛,点点头道:无事就先回家吧。这疫病虽说已经发作了,但据你刚刚说症状来判断,要传播开来也没那么。咱们回家好好合计合计,应对自保不难……
邱晨话似未说完,但秦礼已经明白了她未之意。但看邱晨之前就做出针对措施,就知道她有应对疫病法子。只是,自家人人口少好约束,但疫病不是一家一主事儿,周边人员协调不好,调度不利,同样没办法彻底防御疫病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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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难得十一点前完成了,吐出口气来,俺也轻松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