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斩斩斩斩。
好快的五连斩。
宁宣连斩五刀,虚空之中因他过快的动作,而产生五道虚构的残影。
那影子模糊、淡薄,但又带起风的涟漪、气的撕裂,那是近乎达到人体极限的力量和速度的结合。
这五道虚构的残影,像是从他的双手延伸出来,又好像是从虚空之中凝聚出来,以至于能从各个方位扑击张傲。
这其实是一种很违背常识的感知:一个人手中当然只有一把刀,而一把刀在同一时间当然也只能出现在同样一个位置。
一个人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连出数刀,但这个动作是接连发生的,是有先后顺序的,而非同时存在的。换言之,只要其中一刀被截击,其后的所有变化都应当停歇才对。
可宁宣现在偏偏就有五刀同出。
而宁宣五刀齐出时,张傲却连一刀都没有出。
他只是抚摸刀鞘,内蕴刀势,空气便不自主膨胀扭曲,显是他腰间的落日圆热力膨胀至澎湃,几乎就要化作了一轮真真正正的残阳。
于是现在这一幕,看上去竟好像是五种神话中的生物自蛮荒的大地忽然拔升崛起,朝着海天间的半轮落日包裹过去,要将这大日拖曳抓住,将其中的所有热量和光芒都给吞噬殆尽。
张傲一时之间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如果截住左边那一刀,剩下的四刀会分别砍中自己的头、胸、肩、肘、腕。如果截住右边那一刀,自己的脑袋能保住,可在胸、肩、肘、腕之外,老腰也得挨上一刀。同理,其他选择也都是如此,截住其中任何一刀,剩下的四刀都会如约而至,不差分毫地攻袭自己的要害。
这五刀竟然是真真正正的“同时”而出,在那一瞬间这个天地是真的存在五把刀。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真气”就是一种能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力量!
“果然是如假包换的弃刀人。”
张傲瞪大双眼,哈哈大笑,须发皆扬起,如虎啸山林,“好,吃我一刀!”
他说完就拔刀。
其实这次攻击宁宣,是他先动手。
虽然在动作上看,宁宣已经于眨眼间真气凝结,拔刀五斩,而张傲依然怀抱残阳,抚摸刀鞘。但真正的武者对决起来,第一个想动手的人其实并不代表着先手,而先手的人更未必能够先到。
所以张傲先想动手,却被宁宣抢先出手。
所以宁宣抢先出手,却被张傲后发先至。
在五道刀光切到张傲之前,一股热力已经打在了宁宣脸上。
宁宣怔了一怔,再猛地一晃脑袋,脑袋后面的墙壁忽然出现了一道斜斜的痕迹。这痕迹深入墙身,像是一个大力士用一把斧头奋力劈砍了好几天。
这墙壁一碎,他面前的五把刀影也跟着全部都破碎了,破碎的刀影之后是一轮辉煌而灿烂的光日。
张傲手中的落日圆滑出三寸。
一抹具备着难以形容的毁灭力量的光映照在宁宣的脸上,也照在了他的眼中。
宁宣仿佛看到了一头浑身是火焰的怪兽,本来被囚禁于牢中,浑身绑满了锁链,可现在这锁链寸寸断裂,那毁天灭地的怪物也即将如鱼入海、如鸟行空,天地之间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将其抵挡、将其遏制。
他忽地收刀,护住胸口。他这一动作之快,简直比他出刀的时候还要更迅捷三成。
但这也只是将将跟上落日圆的热力。
只听铿锵一声!
宁宣的刀刚放到胸口,就感觉到什么东西“撞”了上来,一股巨力涌来。他整个人也就退了一步,这是第一刀。然后他又退了一步,因为第二刀接踵而至。
令人窒息的攻势接连不停的到来。
宁宣一路退避,过得十三五招后,便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了墙壁上。
退无可退,他忽然大喝一声,整个人一下子化“动”为“静”。一道无比素净的刀光劈出,正是“至清大静太无虚空刀”。
“好!”
张傲双眼发光,首次退避。
他被一刀逼退,宁宣也总算有了喘息机会。
少年贴紧墙壁,紧得好想要和墙壁合体。
刚才这片刻的交锋,他根本没来得及思考,现在回想起来。他脑子里也根本整理不出思绪,只有数个词汇。
力量。
太阳。
坠落。
还有张傲,张傲,张傲,张傲以及张傲!
“张!傲!”
宁宣抬眼一看,张傲已经再次重整刀势。刀如烈风,朝着他席卷过来。
至清大静太无虚空刀消耗真力极大,宁宣难以反复使用。
但他也不只会虚空刀,更通晓落日神刀。
刚才形势紧迫,宁宣几乎没有思考的余地,一切只在本能,而落日神刀又恰恰是最近新学,所以没能够念及此事。而现在,他总算可以以此为基点了。
宁宣将心神一定,却就发现张傲气势虽猛,但招式之中起码有十八处破绽。
这还只是一眼看去,无暇细想,若是吹毛求疵,反复琢磨,更无异于千疮百孔。
以宁宣对刀法的理解、对落日神刀的领悟,他有十成把握利用这些破绽,制造出以弱胜强的机会。更何况他现在背后是一堵墙,几乎左右两边也一片坦途,躲闪便要陷入危机,还不若抓住破绽,正面对攻,漂亮地赢下一切。
他几乎就要出刀了。
——幸好只是几乎。
一种奇特的本能抑制了宁宣的冲动,那是自幼训练而成的刺客之心察觉到的不对劲。他的想法在瞬间改弦易辙,猛地吐出一口气来,背部骤然发力。
轰隆一声,在张傲的刀到来之前,宁宣身后墙壁的中央,却首先好像是埋藏着炸药一样四散迸射,开出一个大洞来。
宁宣趁机一缩身子,浑身上下的骨头变形、肌肉收缩,整个人近乎是个被针刺了的充气娃娃,极度神奇地缩成了一个球,钻进了洞中。只眨眼间,便来到了墙壁的另一边。
他和张傲就此相隔一堵墙。
而他和张傲相隔一堵墙的时间,只有不到半个呼吸。
宁宣刚刚落地,那股猛烈的、雄浑的、凶悍的热力,就再度打在了他的脸上。他抬头一看,面前的墙壁已经变成了稀巴烂,一个刀锋在砖头里转动了两下,于是正面墙壁就垮塌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己的面前。
一个手指就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他愣了一愣,身上的气息层层退转,然后举起了双手,施展法国军礼。
“投降。”
宁宣只能破坏出一个大洞,张傲的动作却几乎将整座墙给拆了。
宁宣的破坏方法像是在墙内埋了炸药。
而张傲的破坏方法,却好像把整座墙当做了黄油,用一把烧红的刀子插入黄油,都不用去特别用力,一切便会自然而然地溶解。
到了这时候,宁宣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刚才自己的本能不让自己正面强攻了。
没错,张傲的动作大开大合,招数并不精巧,但配合上那一把刀,配合上那一身狂猛的内力,竟然相得益彰、天衣无缝。如果宁宣刚才真的和他正面接触,以宁宣现在半吊子的落日神刀,最后他的结果纵然不是这堵墙的样子,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好身手。”张傲也不继续攻击,本来这就只不过是看看宁宣的水平如何,“但这身手可对付不了何楚,他杀掉的许多高手都比你强。”
宁宣终于有机会看到现在张傲的样子了,展现出真实实力的老门主背对着那一座烂墙,身量魁梧而巨大,浑身上下黑得看不清晰,反而更像是一头活生生的猛兽。他手中的落日圆灌注了真力,亦呈现那宛若实体火焰、流光溢彩般的模样。
这野兽般的人持着火焰般的刀,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人与刀的界限。
那持刀的到底是人,还是兽?
那掌中的到底是刀,还是火?
宁宣深深呼吸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说,“我用了点计谋。”
“以弱胜强,智也。千里追凶,勇也。弃刀不取,义也。为他人善,仁也。”张傲赞赏般点头,“小宁,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在你这个年龄没见过比你更懂事的,包括哪些山上的人——但你有个致命弱点,你知道吗?”
宁宣愣了一愣,“愿闻其详。”
张傲毫不留情,“你太弱了。”
“那可真奇怪啊。”宁宣苦笑道,“我在隐藏实力的时候,反而被你看好为长河派的少主人。可我展示真正实力的时候,你却又说我实力不济。我明明变强了,你的评价怎么变低了?”
“因为那时候的你还只是孩子。孩子只要看未来即可,你的表现让我觉得足可期待。”
张傲说,“但现在的你是一个高手。而且还恰恰是一个有所坚持的高手,我并不认为你说的是对的,但我佩服你,我走这条路是因为我很弱,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所以我不得不屈从于这个它。你有胆子对它说不,这就是让我佩服你的原因。但你如果继续弱下去,这佩服就会变成嘲笑,你明白吗?”
“……老爷子,你说的对。”
宁宣不得不承认这点,“要是说了大话之后被现实干趴,那我就太丢脸了。”
“所以加油吧,臭小子。”
张傲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长刀收回刀鞘,“你现在算是个很弱很弱的高手,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变强,变强到可以让我知道我错了,那时候我就一定会向你认错的。我是真把你当孩子看待,只是我留不下任何产业给你,便只能留给你这一句话。你说的没错,咱们今日是到此为止,以后是江湖再见……”
收了这刀,张傲的身子似乎矮了一些,也再没有那野兽般的体魄了。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他白发遮掩下的苍老面容,宁宣甚至能看出几许垂垂老矣的模样,直到现在他好像才真的像是个过六十岁了、前段时间还死了女儿的老人。
这老人说着说着,神色惆怅片刻,忽地长舒一口气,“真的再见了。”
他说完这话,便转过身。
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或者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这两句话听起来似乎很有火药味,但其实本意并没有那种意思,就好像相忘于江湖不是忘恩负义一样。这世界本来就有千条道路、万种人心,与其用千言万语去讲述心中的美好世界应该怎样,还不如用实际行动去证明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再见了,老爷子。”
宁宣静静地看着张傲离开许久,才说出口来,“多谢照顾,我会加油的。”
然后他又看了看周围,忽然明白张傲为什么跑得这么快了。
这是别人家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