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天幕漆黑。
风高气远,人烟寥寥。
宁宣换上了黑色紧身衣,蒙上漆黑色面巾,来到破庙旁山林之中,对着旁边的姚洗月很是严肃认真地比划了几个手势。姚洗月一袭月白色长袍,站在林叶之中,宛若天人降临,和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宁宣全然是两个画风。
“……我不懂。”她莫名其妙地看着宁宣的手势,皱着眉回答,“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就是复述了一遍咱们之前的话。”宁宣叹了口气,扯开嘴巴上的面巾说,“你就在这儿呆着,然后我进去做事。如果只是一般的战斗,你不宜动作,但如果是更高级别的战斗,比如同你一般的古魂在其中,就轮到你出手了。你明白了吗?”
姚洗月疑惑道,“为什么不直接说,要比划你这些手势?”
“额……这不是想表现得专业一点嘛。”
宁宣笑了笑,然后将背后绑着的武劫给稳了一稳,令其系得更紧。
然后他脚下的一片树叶悄无声息地飞了起来,这好像只是一个开端,随后就是接连几片树叶零星地飞舞起来再落下。树叶尚未落下的时候宁宣整个人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原地,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忽然四分五裂。
姚洗月站在原地,背负双手,远眺着远方的破庙。
到达她这个境界,早已经夜能视物,她一眼看去,破庙的各种细节都清晰无比,和青天白日没什么区别。不经意间,姚洗月又看到了破庙上若隐若现的花纹,她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一抬手。
她的五根手指光滑水嫩,犹如月华凝就,五指成爪,遥遥罩住远方的破庙。
姚洗月凝固这个动作许久,忽然放下了手。
“这都是往事,这都是过去了数百年的事情了。你现在就算毁灭了此处,也找不回昔日的族人,应该做的不是复仇,而是先借助大鼎复活,再去寻求复兴种族的契机。”
她移开自己的脑袋,强迫不去看那破庙,喃喃自语,“不要执着,不能执着,不可以执着……”
……
宁宣如一阵悄无声息的风一样,来到破庙之前。
破庙之前是两顶帐篷,一顶帐篷里各自有数个呼吸的声音,静谧轻灵,深陷梦乡。可另一顶帐篷内却什么呼吸声都没有,宛若一片空白,宁宣心中知道这是白天那名女子所在的帐篷,看来她正在练功。
达到真气境的武者,睡眠时间都已经大大的减少了,可以用练功来替代睡眠。而一旦让内力充盈体内四肢百骸,整个人就会进入一种极为虚灵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是很难被人感应到的。即使宁宣在真气境之中属于一个最大的异数,可他同样没有在内力境界上和他人拉开本质上的差别,所以在这一刻宁宣也发现不了什么。
但同理,对方也发现不了他。
宁宣止步,敛息,凝神,静行,轻盈得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月芒,他慢慢靠近了破庙。
进入破庙的过程很顺利,在越过两顶帐篷进入内围之后,又遇到几个值守夜班的守卫,但他们自然是发现不了宁宣的。可这反而让宁宣提高了警惕,他越发认定这件事情是方息壤刻意而为之,真正的难关恐怕是在获得破庙内的“东西”之后。
抱着这样的心态,宁宣甚至也不再那么谨慎了,可破庙的防守依然松懈得令他意外,让他横行无忌。
不多时,宁宣已经来到了破庙的最深处,里面是一个破损的人像,面容早已模糊,只从衣着来看,似乎是一位大晋的书生。
人像前方的台子上,供奉着一本书。
宁宣本来还在疑惑这破秒内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异状之来源,可他一看到这本书就什么都明白了,这一定就是方息壤让自己来拿的东西。这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缘由,只是一种由心而生的感觉。这本书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异魔力,任何真气境的人看它一眼,就都能被那魔力所感染,从心中确定这东西的不凡。
“这并不是一本书,只是在你眼中是一本书而已。”谢易忽然对宁宣说,“我知道这很复杂,但事实就是如此。”
宁宣皱眉问,警惕地看着那书本,“怎么说?”
“就好像那母狼的存在一样,这是在某种奇异真力下构造出的实体,但却不是真正由木头制造的实体。”谢易说,“也就是说,是一本灵魂的书籍。在我眼中,这本书似有实无,非常奇妙。嘿,看来这座大鼎真的和我想象中一样,对我重塑肉身而言,有很大的作用。”
“真的和大鼎有关?”宁宣目光一动,“而且还是这样深的关系么。”
完全是由无到有,虚空造物,这种手段远远超出了玄关境的能力范畴,甚至连先天境界都做不到。
只有真正能够干涉到灵魂的洪炉境,才有这种能力。而要将这种能力运用到器具上,更是一种非常巧妙的方法,连谢易也对此非常期待。
或许真到了让老谢重生的时候了?宁宣心想,然后踏出一步,一步之下就靠近了那书本。
只这一步,他就停了下来。
因为当宁宣一步踏出,触摸到了书本某个极为敏感的距离之内的时候,那书本忽然哗啦啦一串声响,竟然凭空起风,翻开了其中的几页。一道翠绿色的光辉,从书页之中传递出来,宛若水波涟漪,一下子略过宁宣的身体。
这光辉速度之快,甚至超过声音,连宁宣这种真气境的杰出者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是玄关境的手段……”宁宣疑神疑鬼了一番,检查了身体上下,发现那股力量似乎没有恶意,只是略过身体表面便算了事,并没有进一步的举措。
“它是一股检测的力量,是在观察你的血脉。如果你没有通过这份检测,就会立马遭受其中力量的排斥。”谢易的话语好似带了几分微妙,好似有些想笑,“我甚至捕捉到了它所得出的结论,你的身体血脉是百分之七十二的晋人血脉浓度……嘿,勉强算是通过了。不过这人也真是古怪,居然拿自己的力量搞这种事情,这么认真干嘛?”
“这才勉强通过么?标准还挺严格。”宁宣愣了一愣,“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赤族只能看守此处,而不能够将其拿走了。”
阳首城虽然赤族晋人泾渭分明,但到底是彼此生存在同一座城市有数百年之久,早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本地的晋人里面,能够和宁宣血脉浓度比拟的只怕也不多,赤族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这种人。而即使能找到,他们也需要考虑此人是否值得信任的问题,如果这本书所代表的的是某种赤族举族之力都无法抵抗的大杀器,就应当更加谨慎才对。
既然谢易点破了此中奥秘,宁宣当即放下心来,再度伸手去拿这翠绿色光芒盈满的书本。
他的手指触摸到了书本,周围的绿光一下收束起来,宛若归纳于一处,缩小成一个无限细小的点,再消逝不见。宁宣再一看去,这东西已经变成了一本极为普通的书籍,他一翻看,里面页页空白,是一本无字书籍。
宁宣又捏了捏纸张,发现和真实的纸张几乎分不出区别来。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变化了,这东西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本极为普通的书籍,再无任何异状的可能。
此地到底不宜久留,他只好将这玩意儿收在怀中,准备退却,回到晋人客栈再做计较。
思想在这一刻断绝,宁宣动作忽然一顿,他慢慢转过头去。
一个男人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挡在了门口。
“被发现了。”宁宣眨眨眼睛,然后笑了笑,审视面前这个男人,看着看着脸色忽然变得很古怪,“你这张脸很熟悉……是你?”
这正是白天那个阻碍自己观察破庙的男人。
他这时候才发现这人有一张极为阳刚俊美的面孔,可白天的时候看去,却只觉得那人是个随处可见的龙套喽啰,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的必要。可宁宣却又深知此人的容貌并没有丝毫变化,只是之前自己并不能将其发现罢了。
这份奇妙的矛盾感和违和感,令他一下子提高了警惕。
不是一门奇妙的武学,绝对做不到这件事情!
“是我,我叫烈龙光,你要记住这名字。”男人抱着胸,双眼锐利,口中吐出很笨拙的晋人话语,“你想要拿走这东西,得问问我。”
“哦?”宁宣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东西,忽然笑了笑,“你好像并不愤怒,也不着急?这东西对你而言重要吗?怎么你一点儿也不像阻止啊,看来我似乎更加重要一点。”
烈龙光神色一怔,然后冷声道,“你不需要知道更多,动手吧。”
“何必如此,我们还是多聊聊……”
宁宣笑嘻嘻地说,可话音未落,已经踏出了一步,右手初步完成的隐阳手骤然一动,以剑势杀出。
这一出,就好像是一道月华从宁宣的腰间倏然刺杀出来,成了一线光芒,那光极为凝练、细致、清冷、灵动,好似是半透明的,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轻和快。
光芒倏然一去,便来到了男人的喉咙前。
杀气逼人!凌人!动人!
“好卑鄙!”
几乎是两个声音同时在宁宣的耳边响起,一个是烈龙光的,另一个却是谢易的。
烈龙光的带着羞恼愤怒,谢易的却带着赞扬。
他巴不得宁宣成为天底下最卑鄙无耻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恰恰在战斗中最适合活着。
对谢易而言,战斗和武学是两种不同的概念。真正有尊严和荣誉可言的是武道、武学和武艺,这些东西是自己和许多人物从虚无之中创造出来的真理,所以必须予以尊重。因为这些东西虚假不得,你不能对着一个道理施展你的话术和计谋,你不能欺骗一个客观存在的法则,你也不能蒙骗这些东西。
这是真,所以只有以真对真。
可战斗是另一个维度的事情,用毒药,用神兵,用威胁,用伪装,用偷袭……这些同样是战斗的一部分,战斗的结果只有生与死。人这种东西,对于那些真理而言是那样的虚假存在,所以在人与人的斗争之中,自然可以使用虚假的手段。
不过老实说,宁宣一向认为,谢易是赞同用这种手段,却未必擅长用这种手段。
而自己其实不喜欢这种手段,却偏偏很擅长用这种手段。
他一剑而去,宛若一羽飞鸟,趁机在那明显没有什么战斗经验的烈龙光慌乱之际,已经杀到要害。
“@#¥。”
那烈龙光在危机之时,口中吐出一个赤族人的单词,手上一抬。
一股内力骤然升腾,包围在烈龙光身前。
这单词是描述火焰的一种状态,意思是火焰透亮炙热,持续燃烧,集中于一点——用晋人的话语来形容,这个单词的意思就是“灼”!
宁宣也立刻感觉到了浑身上下的所有肌肤,都传来一阵刺痛。这种刺痛很短暂,很剧烈,很突然,这就是那“一灼”的刹那,他右手所化的隐阳之剑立时被一股极端凝聚的热量给“灼”痛了。
剑体尚未触摸到烈龙光的身体,就宛若一块经历了高温灼烧的玻璃,发出一个清脆可闻的咔哒声音,立时就支离破碎,片片零落。
烈龙光一踏步,挥拳打来。
周围的门框,四周的泥草,都被一股汹汹猛烈的热力给感染。
“好热力。”宁宣一眯眼,这股力量居然比那落日神刀更加恐怖,眼前这个赤族的青年看起来不到张傲的一半年岁,可一身功力居然也不输给这位阳关城享誉多年的“撞天塌”!
——不过现在的宁宣,也早不是昔日被张傲轻松击败的那个少年了。
既然月华面对这澎湃的热力,起不到作用,那就以大日耀阳,普照天下的力量,将你的“热火”给吞没吧!
宁宣的左手倏然一亮。
这一亮,整个破庙之内,都充斥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那光芒是一种奇异的融合光泽,比红色更加浓郁,比白色更加耀眼,比金色更加辉煌,煊赫闪亮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一把由太阳中拔出的刀,出现在宁宣的左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