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充盈在整个小土坡上,像是从天而降下的一顶光罩,将其中的一切给遮掩蒙蔽,令外人不能见得分明。
然后光芒扩散。
这些扩散的明亮的辉煌的光芒,带着一种毁灭的力量。那是两个超越真气境高手的最精纯一击的碰撞,宁宣的刀剑合击本来就是自破自立自击自成,以达到无限无尽无穷无量之力,能发挥自身数十倍的力量,而南库塔木的火精五变灼字诀,也是将所有火精汇聚一点再爆发出来的绝技,两人此番绝招对撞,已经远远超过真气境武学的范畴了。
内力在他们手中互相碰撞、激化,几乎形成了实质,久久不息。
那实质般的光芒流经的所有地方,都有大量的物质都被蒸发、消弭,整个过程几乎都是摧枯拉朽的。好像是阳光照在了冰雪上,于是冰雪融化,没有一丝一毫的突兀感。
从上空看去,有数十道对比光芒而言极为渺小的黑影,四散逃去,像是一片被吓得奔走四散的蚂蚁。
这些人都是之前那些围观的真气境高手,即使是他们在这股力量的碰撞面前,也不得不退避三舍。就好像曾经的宁宣,在玄贞道人的开天辟地斩面前一般。
——没错,这一击其实也距离那毁灭一整座街区,在阳关城内制造出一片废墟的开天辟地斩,差不了多少了。
这是一个极为浩大的画面,像是从天穹上打开了一个洞,而一团一团白光就这样自上苍滚滚而流,那光芒白得耀眼,纯得无暇,像是代表着毁灭二字。它们所流淌经过的树木、砂石、草地,全都悄无声息地被吞没、消融,没有任何物质能够幸免。
四散而去的真气境高手们,也一时议论纷纷,不敢相信这一个画面。
“好厉害……这两个人真是真气境吗?”
“是、是谁赢了?”
“肯定是那该死的晋狗,以我观察,那晋狗在这场战斗之中,已经是屡犯险境,只是勉强招架而已。他是绝对胜不过南库塔木大人的。”
“可是这番景象……这番景象怎么看来,也不是南库塔木一人所能够造成的,非得两种相当的力量对撞才够资格。”
“那晋狗也有堪比火精五变的绝招么……不,考虑到他的内力之低,或许比火精五变更加可怖!”
在这震撼性的画面前,这些外人看来一个个高手风范的人物们,也不由露出一幅一幅仿佛菜市场大爷大妈般聒噪八卦的神情。看来既是紧张,又是无错,既是茫然,又是慌乱。
在这其中,能些微保持冷静的,也就三个人。
玉蟾子和常和子停留在数十丈外,一株大树上,观察着远处小土坡上的白色光芒。
玉蟾子一双瞳孔之中,倒映着那光影的变幻、闪烁、迷离、起伏,像是沉醉其中,脸上露出了几分沉重。
“有意思,他们的功力,远远地超过了真气境,现在彼此激荡,几乎达到了玄关境的水平。”常和子则微笑道,“依我看来,他们这次谁能够赢下来,这个人以后肯定会走出不俗的道路的。”
这个常和子平日里看来,有些不太着调。但是此时此刻,连一向冷漠疏离的玉蟾子,眼见此番胜景,也忍不住瞳孔收缩,神色紧张,而他却泰然自若。
也是直到这时候,才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远远强于玉蟾子的玄关境古魂。
玉蟾子稍稍平复心情,忽然问,“你认为谁会赢?”
“我看不出来,不是十成十确定的事情,我是不会妄作判断的。”常和子摇头道,“依照常理,我认为起码有七成可能,是那个赤族人胜利。但是武者就是要争那一线生机,在生死关头,有些人会怯懦,有些人反而会爆发勇气,此消彼长,有千万种可能。而这个宁宣和南库塔木之间,应该就在这千万可能里面,没有足够了解,就算我是玄关境界,也是没办法对他们做出判断的。”
玉蟾子沉默半响,忽然道,“宁宣会赢。”
“嗯?”常和子眨眨眼睛,好奇道,“你有什么根据吗?”
他倒是不小瞧玉蟾子这个后辈的判断,反而颇为谦虚,不耻下问。
“我不需要任何根据,我的根据就是我希望他赢。”玉蟾子紧紧盯着那远处的白光,用力地像是要将其光芒穿透,看到其中的真实画面,“我只能够接受这一点,因为这魔头必须要被我所杀。”
“如果世事不按照你所想的那样发展呢?”
“不可能这样的!”
常和子听了这番话,上下打量了一下玉蟾子。
他沉吟片刻,“或许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道友,我看你好像是一个不太愿意承认现实的人。你这句话的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个小孩子,一旦发现世界不如自己的预期,就要又哭又闹、又吵又叫一样。”
玉蟾子怔了一怔,然后回过头看向常和子,他冷着面孔,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常和子。
“……”
常和子被看得害怕,连忙摆手道,“你当我什么也没说吧,希望这个世界按照你想的那样发展。”
除了玉蟾子和常和子之外,莽古麻也能保持基本的冷静。
他一边护着手下的族人后退,一边远眺这一番场景,忽然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多了一些。
他愁。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一次或许真的遇到了对手。
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任何姚洗月出现的痕迹,这代表着在玄关境高手的眼中,宁宣还没有到生死关头。可是现在南库塔木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其实已经远远胜过莽古麻自己了,甚至是任何没有到达玄关境的人物与现在的两人为敌,都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
除非是利用某些秘药,奇功,血脉……否则根本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水平。
最重要的是,宁宣并不是依靠力量走到现在的,他所爆发的力量虽然也远远强于真气境,但那一瞬间的爆发之后,气息就衰落退转下去,很明显是一种爆发力量的秘诀。这的确是一张有力的底牌,但如果一老早就轻易地打出牌来,也不会对局势造成任何有利的作用,只有在最好的时间最好的地点用出这一招,才能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宁宣之所以能够与南库塔木拼到现在,依靠的还是进退之间的有度,攻防之间的冷静,生死之间的细致,而不是任何力量。
这反而才是他真正了不起的地方。
空有力量的对手,不是好对付,但也不会给人威胁的感觉。因为在阳首城中,有六尊古魂,真气境的力量再大,也大不过这些古代的圣王、妖狼、大贤们。
可如果在力量之外,还有意志、耐心、智慧、勇气在身,再加上两尊古魂在手,这就非常可怕了。
莽古麻现在终于知道,宁宣为什么让自己留下来了。他本来以为会看到宁宣呼唤出姚洗月,将南库塔木狠狠地镇压,但现在看到的却是宁宣在赤裸裸地展现出自己的能力极限,根本见不着姚洗月的踪影。
“你的对手不是姚洗月,而是我。”
宁宣的举动,就好像是在说这番话一样。
莽古麻不得不承认,自己小看了这个小子。从一进入阳首城开始,他就从来没有将暴雪书生看在眼里,而是将其视作自己的棋子。
可现在看来,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光芒渐渐散去。
小土坡——或者也根本不能用这个词汇来形容了,因为之前隆起的小土坡,现在只剩下了一个诡异的坑洞,里面的大量泥沙尘土、树木青草,全都单纯的内力给碾碎成了最细微的齑粉,洋洋洒洒,伴随着寥寥烟气,升腾而上。
在这坑洞之中,正站立着两个人。
一些耳聪目明的高手,能够感受到一个气息的存活,但具体是谁活着,却还是无法弄得清楚明白。
一个赤族高手,忽然踏着步伐,踩出轻功,一掠而去。但见他的身影就好像是一只猛禽飞掠,呼啸着朝着坑洞过去,赫然是抢在所有人的反应之前。
“他身上怎么有杀气……不好,他是准备好了,若是暴雪先生存活,就要乘势将暴雪先生杀死。”
晋人圈子里面,夺魂道人忽然反应,惊呼起来。
他这一说,其他的一些晋人立刻大骂出声,也施展轻功跟了上去。而其余的赤族,自然反应更加响动,一个个脸上都是“我怎么没想到”的表情,一窝蜂冲了上去。
可惜他们反映再快,也跟不上第一个人的脚步。不管是要助其一臂之力,还是要阻碍其的卑鄙行事,都是为时晚矣。
所有人眼看着这个高手一跃而下,深入坑洞之中。
不多时,坑洞传来一声惨叫。
这一声惨叫,无比凄惨,听得人头皮发麻,那些跟上去的高手立刻止步不前。
莽古麻叹了一口气,玉蟾子则眉头一挑,脸上的凝重也消失了。
他们都听出来了,这不是宁宣的声音,也不是南库塔木的声音,而是那个赤族高手的声音。而这个声音其中的凄厉悲惨,很明显是遭受袭击的模样,他是来相助南库塔木的,袭击者自然也只会是宁宣了。
其他人稍一错愕,但也都想到了这个可能。
晋人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欣喜若狂。
赤族人却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极深,极远。
一个人慢慢从坑洞之中走了上来,这个人的左右手各自提着一具尸体,一个是已经恢复原状的南库塔木,另一个则是刚刚追上来的赤族高手。
令人意外的是,这个人的脸上有一种非常古怪的割裂感——一半面孔,和另一半面孔根本对不上。
左边一半,是一张蜡黄色中年男子的面孔,带着一些书卷气息,温文儒雅,潇洒高傲,正是近日来在阳首城闹得天翻地覆,人所皆知的“暴雪书生”。
右边一半面孔,则是一张年轻、稚嫩的脸,眉眼之间,还带着些许少年的稚气,明显没有超过二十岁。
人们以一种看着怪物的表情,看着这个少年。
他们细细观察,才反应过来,那众所周知的“暴雪书生”,其实只不过是一张人皮面具,甚至连面具也说不上,只是一种易容化妆的效果。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之中,这妆容效果自然褪去,令得这个少年显出了自己的原貌。
这个刚刚打败了赤族第一战将,迸发出玄关境级数功力,眨眼功夫杀死一位真气境赤族高手的“暴雪书生”竟然他妈的、他娘的、他奶奶的——
是这样年轻一个黄毛小子!
“啧,暴露了。”
宁宣感应到周围人的目光,这才发现了脸上一些异样,抬手一抹,以真气震下了上面的种种妆容,显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来。
这一看,他在众人眼中,就更加稚嫩,哪里是一个震撼整座城市的一流高手,分明只是个该在家中扎马步、畅想未来的屁大点儿孩子!
他站在那里,手持两具尸体,脸色有几分苍白,看起来身子摇晃,好像随时要倒下,却又始终屹立不倒。
周围无数道目光,或是震惊,或是敬畏,或是惊叹,或是赞赏,或是愤恨,或是惊惧,齐刷刷地扫射在他浑身上下。他们这群向来荣宠不惊、见惯风浪的大人物,大高手,此番却全然成了宁宣的陪衬!
“宁宣……”玉蟾子也眼神复杂地看了过去,“我要杀的魔头,居然是这样一个孩子。”
“帅哦。”常和子有些佩服地说,“这么小就出来混江湖,他可真是了不起啊。”
“暴雪书生,看来你有很多秘密?”莽古麻从人群之中踏出步伐,男人还保持着自己的一些冷静,但也忍不住用怪异的眼神观察宁宣,毕竟他的年纪实在太小,而表演又太惊艳了,“我不管你的这些秘密,你要把南库塔木交给我。”
“他死了。”
宁宣随手一抛,将南库塔木的尸体,丢到莽古麻的手中,“他吞服的那玩意儿,虽然给予了他强大的力量,但还是给了他肉身大量的负荷,让这一战没有到达极点。”
莽古麻低头一看,细细观察,发现南库塔木浑身上下被破坏得彻底,死得明明白白,没有一点儿生还的可能。
南库塔木并不是输了,他只是生命耗尽,死在半途。
这个消息,让周围的赤族人为之一震。
原来南库塔木并没有输。
这一战并没有结果。
“这个晋狗胜之不武,请族长为南库塔木大人报仇!”忽然之间,一个人朝着莽古麻抱拳道。
有人一马当先,这个提议立刻得到大量赤族人的追捧。
他们说得群情激愤,一会儿是南库塔木所么伟岸,一会儿是宁宣多么好运卑鄙,再一会儿是自己多想要杀死宁宣,只等莽古麻下令了……不过说归说,一个人也没敢朝宁宣多看一眼。
谁也不是蠢货,之前那个脑子灵活一点的,现在正躺在地上,和南库塔木作伴儿呢。
“这些人啊……”
宁宣摇了摇头,已经转身离去,走向了晋人圈子之中。而像是夺魂道人、不怒和尚等人,也围拢上他,让他褪去破损的衣裳,换上一袭新衣。
夺魂道人、不怒和尚等人,对他都又是敬畏,又是佩服。宁宣这一番举措,完全令他们折服了。
然后他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莽古麻,笑容之中有看好戏的意思。
宁宣是瞧出了莽古麻没有杀自己的意思,他恐怕还是忌惮姚洗月,以及其他几尊古魂,再加上薛老头的势力。而且除此之外,还有狐狸面、玉蟾子这一伙儿人。
但现在,这人却是骑虎难下,处理不当就会失去民心。
“你们不要说了。”莽古麻皱眉,轻喝,然后远远和宁宣对视,忽然问,“如果刚才南库塔木没有半途死去,你能不能胜他?”
宁宣平静道,“我能。”
“凭什么?”
“凭我还有底牌。”宁宣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情报泄露,他平静道,“我还有很多底牌,今天南库塔木逼出来的,只是其中一张。我所拥有的底蕴,是你们赤族人想也想不到的。老族长,你能逼出一张,还是两张,还是一张也逼不出来呢?”
“……”
莽古麻沉默良久,静静看着宁宣,眼神之中有探索,深思,怀疑,动摇……
然后这一切深深沉淀了下去,眼神恢复了清澈,像是完全不受其影响。
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受其影响。
“南库塔木死得壮烈,我会给他家人一个交代的。至于你们,不要捣乱,明白吗?”莽古麻环顾四周,很平静也很亲切地说。
他像是面对一群小孩子一样。
而那群本来不满至极的高手们,也真的像是小孩儿一样,闭上了嘴。
宁宣颇为意外,莽古麻的声望好像比他所想象中还要高,还要重,根本不需要做任何解释,一句话就化解了这个境地。
莽古麻将尸体交给身后一个人,“将他厚葬。”
然后再看向宁宣,“我们的约定会面,还作不作数?”
“当然作数。”宁宣笑道,“绝对作数。”
“暴雪书生,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叫宁宣。”
“好,宁宣,宁宣。”
莽古麻重复一下宁宣的名字,就转过身去,他只冷冷说了四个字,“你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