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面壁者1(1 / 1)

上部面壁者1

危机纪年第3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21光年

怎么看上去这么旧啊……

面对着“唐”号正在建造的巨大舰体,吴岳心中首先浮上来的是这样一个念头。

其实,他当然知道由于航母舰壳采用最新的汽液保护焊接工艺,会在锰钢板上产生大量并无大碍的污迹,加上闪动的焊弧光产生的效果,才使得即将完工的舰体看上去是他眼前这个样子。

他努力让自己想象出“唐”号涂上灰色船漆后那崭新伟岸的样子,但并不成功。

为“唐”号进行的第四次近海编队训练刚刚完成,在这次为期两个月的航行中,吴岳和站在他身旁的章北海成了两个尴尬的角色。

由驱逐舰、潜艇和补给舰组成的编队归战斗群司令官指挥,他们将要指挥的“唐”号还在建造船坞之中,航空母舰本来要处于的位置由“郑和”号训练舰填补,有时干脆就空着。

这期间吴岳常常在指挥舰上盯着那片空海发呆,那一片水面上,只有前方舰艇留下的航迹在交错中不安地躁动着,恰似他的心绪。

这片空白最后真的能填上吗?

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现在再看看建造中的“唐”号,他看到的已不仅仅是旧了,它甚至有一种古老的沧桑。

面前的“唐”号仿佛是一座被废弃的古代巨型要塞,斑驳的舰体就是要塞高大的石墙,从密密的脚手架上垂下的一缕缕焊花好像是覆盖石墙的植物……这不像是建造,倒像是考古……吴岳怕自己再想下去,于是把注意力转移到旁边的章北海身上。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吴岳问。

章北海轻轻摇摇头,“不好,也就是维持吧。”

“你请个假吧。”

“他刚住院时我已经请过一次了,现在这形势,到时候再说吧。”

然后两人就又沉默了,他们之间每一次关于个人生活的交流都是这样,关于工作的谈话肯定会多一些,但也总是隔着一层东西。

“北海,以后的工作在分量上可不比以前,既然我们一起到了这个位置上,我想咱们之间应该多沟通沟通。”

吴岳说。

“我们以前应该是沟通得很好吧,上级既然把我们俩一起放到‘唐’号上,肯定也是考虑了咱们以前在‘长安’号上成功的合作。”

章北海笑笑说,仍然是那种让吴岳看不懂的笑,但他可以肯定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既然发自内心的东西都看不懂,那就根本没希望懂得他这个人了。

成功的合作不等于成功的了解,当然,吴岳自己在章北海的眼中肯定是全透明的,从舰上的水兵到他这个舰长,章北海总是能轻易地看到他们内心深处,他肯定是最称职的政委。

章北海在工作上也是很坦诚的,对于舰长,每件事前前后后都有很详细的交底。

但他的内心世界对吴岳一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色,他总给吴岳这样的感觉:就这样做吧,这样做最好或最正确,但这不是我所想的。

这种感觉开始只是隐隐约约,后来越来越明显。

当然,章北海做的往往是最好或最正确的,但他是怎么想的,吴岳就不知道了。

吴岳一直坚持这样一个信条:在战舰指挥这个艰险的岗位上,两个指挥员必须很好地了解对方的思维方式,所以这一点一直是吴岳心中的一个疙瘩。

开始,他以为这是章北海对自己的某种防范,感到很委屈:在驱逐舰长这个不上不下的艰难岗位上,还有谁比自己更坦诚更没心计吗?

我有什么可防的?

章北海的父亲在一段不长的时间里曾经是他们的上级,关于自己和政委的沟通问题,吴岳曾和他谈过一次。

“工作搞好就行了嘛,为什么非要知道他的思维方式呢?”

将军淡淡地说,然后又有意无意地补上一句,“其实,连我都不知道。”

“我们到近处看看吧。”

章北海指指缀满焊花的“唐”号说,正在这时他们的手机同时响了,有短信提示他们回到车上,机要通讯设备只能在车上使用,一般是有急事发生才用上这个。

吴岳拉开车门拿起话筒,来电话的是战斗群总部的一位参谋。

“吴舰长,舰队司令部给你和章政委的紧急命令:你们二位立刻去总参报到。”

“去总参?

那第五次编队训练呢?

战斗群已经有一半在海上,其余的舰艇明天也要起航加入了。”

“这我不知道,命令很简单,就这一项,具体内容你们回来看吧。”

还没下水的“唐”号航空母舰的舰长和政委对视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们难得地相互心领神会:看来,那一小片海面要一直空下去了。

阿拉斯加格里利堡,几只在雪原上悠闲漫步的扁角鹿突然警觉起来,它们感觉到了雪下的地面传来的震动。

前方那个白色的半球裂开了,那东西很早就在那里,像一枚半埋在地下的大蛋,扁角鹿们一直觉得那东西不属于这个寒冷的世界。

裂开的蛋里首先喷出浓烟和烈火,接着在巨响中孵化出一个上升的圆柱体。

那圆柱体从地下钻出后拖着烈焰迅速升高,灼热的气流吹起漫天的积雪,落下时变成了一阵雨。

当圆柱体升上高空时,扁角鹿们发现刚才那令它们恐惧的暴烈景象变得平和了,那个圆柱体拖着一根长长的白色尾迹在高空中消失,仿佛下面的雪原就是一个大白线团,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从线团中抽出一根线拉向太空。

“见鬼!就差几秒钟,我就能确定中止发射了!”

在千里之外的科罗拉多州斯普林斯,夏延山地下三百米,北美防空司令部指挥中心,nmd系统控制室,目标甄别员雷德尔把鼠标一扔说。

“系统警报出现时我就猜到不是那么回事。”

轨道监测员琼斯摇摇头说。

“那系统攻击的是什么?”

斐兹罗将军问。

nmd只是他新的职责所涉及的一部分,他并不熟悉,看着那布满一面墙壁的显示屏,将军力图找出在nasa的控制中心能看到的那种直观画面:一条红线像懒洋洋的蛇一般在世界地图上移动,虽然由于地图的平面转换,那条线最终会形成一条令外行费解的正弦波,但至少可以让人感觉到有东西在射向太空。

可是这里没有这种直观图像,每块显示屏上的曲线都是抽象而杂乱的一团,在他看来毫无意义,更不要提那些飞快滚动的数字屏幕了。

这些东西只有这几个对他似乎缺少足够尊敬的nmd值勤军官才能看懂。

“将军,您还记得去年国际空间站的综合舱换过一块反射膜吗?

他们当时把换下来的旧膜弄丢了,就是那东西,在太阳风下一会儿展开一会儿团起来。”

“这个……在目标甄别数据库中应该有吧?”

“有,这就是。”

雷德尔移动鼠标,调出一个页面,把一堆复杂的文字、数据和表格推上去后,显示出一张不起眼的照片。

可能是地面望远镜拍摄的,黑色的背景上有一块银白色的不规则物,由于它表面很强的反光面看不清细节。

“少校,既然有甄别数据,你为什么不中止发射程序?”

“目标数据库本来是由系统自动检索识别的,人工反应根本来不及,但这一部分数据还没有从旧系统的格式中转换过来,所以没有链接到系统识别模块上。”

雷德尔的话带着委屈:我用手代替nmd的超级计算机,这么快就检索出来,这是业务熟练的表现,结果反而受你这种外行的质问。

“将军,nmd将拦截方向转向太空后,软件系统现在还没有调整完毕,就受命切换到实战运行状态。”

一名值勤军官说。

斐兹罗没有再说话,控制室中嘀嘀嗒嗒的声音现在让他很心烦。

他所面对的,是人类建立的第一个地球防御系统——只是把已有的nmd系统的拦截方向由地球各大洲转向太空。

“我觉得大家应该照张相纪念一下!”

琼斯突然兴奋起来,“这应该是人类对共同敌人的第一次攻击!”

“这里禁止带相机。”

雷德尔冷冷地说。

“上尉,你在胡说什么?”

斐兹罗突然生气了,“系统检测到的根本不是敌方目标,怎么成了第一次攻击?”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有人说:“拦截器上带的是核弹头。”

“一百五十万吨当量的,怎么了?”

“现在外面天快黑了,按目标的位置,外面应该能看到爆炸闪光的!”

“在监视器上就能看。”

“外面看才有意思!”

雷德尔说。

琼斯也兴奋起来,紧张地站起身,“将军,我……我已经交班了。”

“我也是,将军。”

雷德尔说,其实请示只是一种礼貌,斐兹罗是地球防御理事会的一名高级协调员,与北美防空中心和nmd都没什么指挥关系。

斐兹罗挥挥手,“我不是你们的指挥官,随便吧,不过我提醒各位:咱们以后还可能长期共事的。”

雷德尔和琼斯以最快的速度从指挥中心升上地面,穿过那扇几十吨重的防辐射门,来到夏延山的山顶。

黄昏的天空很清澈,但他们没能看到太空中核爆的闪光。

“应该在那个位置。”

琼斯指着天空说。

“可能我们错过了吧。”

雷德尔说,没有向上看,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他们难道真的相信她会再次低维展开?”

“应该是不可能,它是有智慧的,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琼斯说。

“让nmd的眼睛朝上看,地球上真的没有需要防御的东西了?

就算是恐怖国家都立地成佛了,不是还有eto吗?

哼……pdc里那帮军方的人显然想尽快有些成绩,斐兹罗就是他们一伙的,现在他们可以声称地球防御系统的第一部分已经建成了,尽管在硬件上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

系统的唯一目标就是防止她在近地轨道空间的低维展开,而达到这个目标所需要的技术,甚至比拦截人类自己的导弹还容易,因为目标如果真的出现,面积将是很大的……上尉,我叫你上来其实就是想说刚才的事儿,你怎么像个不懂事的毛孩子?

什么第一次攻击啦照相啦之类的,你惹将军不高兴了,你知道吗?

你还看不出他是个小心眼儿的人?”

“可……我那么说不是恭维他吗?”

“他是军方最会向外界作秀的人之一,才不会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这是系统误判呢……他会同他们一起把这事儿说成是一次成功的演习,你等着瞧吧,肯定是这样的。”

雷德尔说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向后撑着地面,仰头看着已经出现星星的天空,一脸向往的神情,“琼斯,你说她要是真的再展开一次,给我们一次摧毁她的机会,那有多好!”

“有什么用?

已经证实后续的它们正在源源不断地到达太阳系,谁知道现在有多少了……我说,你怎么总是称‘她’,而不是‘它’或‘他’呢?”

雷德尔仍仰着头,表情变得如梦如幻,“昨天,刚来中心的一个中国上校对我说,在他们的语言中,她的名字像一个日本女人。”

张援朝昨天办完了退休手续,离开他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化工厂,用邻居老杨的话说,今天他要开始自己的第二童年了。

老杨告诉他,六十岁和十六岁一样,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在这个岁数上,四五十岁时的负担已经卸下,七八十岁时的迟缓和病痛还没有来临,是享受生活的时候。

对老张来说,儿子和儿媳妇都有稳定的工作,儿子结婚晚,但现在老张也眼看着就要抱孙子了;他们老两口本来是买不起这套房子的,但因是拆迁户,所以也买到了,现在已经住了一年多……想想真的一切都很满足了。

但现在,张援朝从他八层楼的窗子望着外面晴朗天空下的城市,心里却没有一点阳光,更别提第二童年的感觉了。

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关于国家大事的说法,老杨是对的。

邻居杨晋文是退休的中学教师,他常常劝张援朝,要想晚年幸福,就得学新东西,比如上网,小娃娃都能学会,你怎么就不能学呢?

他特别指出,你老张最大的缺点就是对外界的什么都不感兴趣,你老伴至少还能在那些滥长甜腻的电视剧前抹抹眼泪,你呢,干脆不看电视。

应该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这是充实生活的一部分。

要说张援朝也是个老北京了,但在这一点上他不像北京人,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出租车司机,都能高瞻远瞩滔滔不绝地分析一通国家和世界形势,而他,也许知道国家主席的名字,但总理是谁就不清楚了。

张援朝却为此自豪,说我一个普通百姓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犯不着关心那些不着边儿的事,反正和我没关系,这一辈子也少了不少烦恼。

像你老杨倒是关心国家大事,新闻联播每天坚持看,还在网上为了国家经济政策、国际核扩散趋势这类事和人家争得面红耳赤,也没见政府因此给你涨半分钱退休金。

但杨晋文说你这想法很可笑,什么叫不着边儿的事儿?

什么叫和你没关系?

我告诉你老张,所有的国家和世界大事,国家的每一项重大决策,联合国的每一项决议,都会通过各种直接或间接的渠道和你的生活发生关系,你以为美国入侵委内瑞拉与你没关系?

我告诉你,这事儿对你退休金的长远影响可不止半分钱。

对老杨的这副书呆子气,张援朝一笑置之。

但现在,他知道杨晋文是对的。

这时门铃响了,来的正是杨晋文,好像刚从外面回来,很悠闲的样子。

张援朝看到他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遇到同行者,拉住不放。

“哎呀,刚才我找你去了,你跑哪儿去了?”

“去早市转了转,见你老伴也在买菜呢。”

“这楼上怎么空荡荡的,像个……陵园似的。”

“今儿又不是休息日,可不就这样儿。

呵呵,退休第一天,你这感觉很正常,你又不是领导,他们退了更难受呢……你会很快适应的。

走吧,咱们先去社区活动室,看看能玩儿点什么。”

“不不,不是因为退休,是因为……怎么说呢,国家,呵呵,不,世界局势。”

杨晋文指着老张大笑起来:“世界局势?

哈哈,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

“是是,我以前是不关心大事,可眼前这事,也太大了!我以前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事!”

“老张啊,这说起来挺可笑的,我现在倒是向你看齐了,不关心那些个不着边儿的事儿,你信不信,我已经半个月没看新闻了。

我以前关心大事,是因为人类可以对这些事产生影响,可以决定它们的结果,但现在这事儿,谁都没有回天之力,自寻烦恼干什么。”

“那也不能不关心啊,四百年后人就没了!”

“哼,四十多年后你我就没了。”

“那我们都断子绝孙吗?”

“我这方面的观念没你那么重,儿子在美国成家却不想要孩子,我也觉得没什么。

至于你张家,不还能延续十几代吗?

知足吧。”

张援朝盯着杨晋文看了几秒钟,然后看看挂钟,打开了电视机,新闻频道正在播送整点新闻:

美联社报道:本月29日美国东部时间18点30分,美国国家战略导弹防御系统(nmd)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摧毁在近地轨道低维展开的智子的试验演习,这是nmd系统将拦截方向转向太空后进行的第三次试验,靶标是去年十月从国际空间站废弃的反射膜。

行星防御理事会(pdc)发言人称,带有核弹头的拦截器成功地摧毁了靶标。

靶标的面积约为三千平方米,也就是说,在三维展开的智子远未达到足够的面积,以形成对地面人类目标具有威胁的反射镜之前,nmd系统就有把握将其摧毁……

“尽干些没意义的事,智子不会展开了……”杨晋文边说边从老张手里拿遥控器,“换到体育台,可能正在重播欧洲杯半决赛,昨晚我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回你家看去。”

张援朝紧抓着遥控器没给他,接着看下一条新闻:

经301医院负责贾维彬院士治疗的主治医生证实,贾院士的死因是血液肿瘤,即白血病,直接致死原因是病变晚期引发的大出血和器官衰竭,不存在任何异常因素。

贾维彬是著名超导专家,曾在常温超导材料领域做出过重大贡献,于本月10日去世。

之后社会上出现的贾维彬是死于智子攻击的说法纯属谣传。

另据报道,卫生部发言人已经证实,另外几例被传为智子攻击的死亡案例也均是常规疾病和事故所致。

为此,本台记者采访了著名物理学家丁仪。

记者:您对目前社会上出现的对智子的恐慌有什么看法?

丁仪:这都是由于缺乏物理学常识造成的。

政府和科学界有关人士曾经多次在正式场合作出解释和澄清:智子只是一个微观粒子,虽然拥有很高智能,但由于其微观尺度,对于宏观世界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它对人类的主要威胁就是在高能物理试验中制造错误和混乱的结果,以及通过量子感应网络监视地球世界。

处于微观状态下的智子不可能杀人,也不可能进行其他攻击行动,智子要想对宏观世界产生更大的作用,只有在低维展开状态下才能进行,即使如此,这种作用也是十分有限的,因为低维展开至宏观尺度的智子本身是十分脆弱的。

在人类已经建立防御系统的今天,它不可能有这种行为,否则只是提供了人类消灭它的极好机会。

我认为,主流媒体应该向公众加强这方面的科普宣传,以消除这种没有科学根据的恐慌。

……

张援朝听到客厅有人不敲门就闯了进来,“老张”、“张师傅”地喊着。

其实刚才老张听到楼梯上那重锤般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

进来的是苗福全,是住在这一层的另一个邻居。

这人是山西的煤老板,在那边开着好几个矿。

苗福全比张援朝小几岁,他在北京别处还有更大的房子,在这里只是安置着一个被他包养的年龄和他女儿差不多的四川女子。

刚住进来时,张杨两家都不太搭理苗福全,而且还因为他在楼道里乱放东西吵过一次架,但后来发现老苗人虽粗些,还算个不错的人,待人很热情,还通过与物业公司交涉为他们两家摆平了两件麻烦事,三家的关系就渐渐融洽起来。

苗福全虽说把生意上的事都交给了儿子,可仍是个大忙人,在这个“家”待的时间不多,平时那套三居室里也只有那个川妹子。

“老苗啊,有个把月不见了,最近哪儿发财啊?”

杨晋文问。

苗福全随便拿起个杯子,从饮水机中接了半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抹嘴说:“矿上出了麻烦事,回去打理打理……还发个狗屁的财啊,现在算是战争时期了,政府可是什么都动真格儿的,我以前的那些法儿都不好使了,这矿是开不了多长时间了。”

“苦日子就要来了。”

老杨说,眼睛没有离开电视上的球赛。

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已经几个小时了,透过地下室的小窗射入的一缕阳光现在已变成了月光,这束阴冷的光线在地上投出的亮斑是这里唯一的光源,房间里的一切在阴暗中都像是用湿冷的灰色石头雕成的,整个房间像个墓穴。

这个人的真名一直不为人知,后来他被称为破壁人二号。

在这段时间里,破壁人二号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翻动已经躺得麻木的身体,伸手从枕头下抽出手枪,缓缓把枪口凑到自己的太阳穴上。

这时,他眼睛中出现了智子的字幕。

字幕:不要这样做,我们需要你。

破壁人二号:“是主吗?

这一年来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你的召唤,不过最近没有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无梦之人了,看来不是的。”

字幕:这不是梦,我在和你实时交谈。

破壁人二号(凄凉地笑笑):“好了,都结束了,那边肯定是无梦的。”

字幕:需要证实吗?

破壁人二号:“证实那边无梦?”

字幕:证实真的是我。

破壁人二号:“好吧,告诉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字幕:你的金鱼都死了。

破壁人二号:“呵,没关系,我很快会和它们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

字幕:你还是去看看吧。

上午,你心烦意乱的时候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出去,它掉到了鱼缸里,半支烟的尼古丁溶于水后,对鱼是致命的。

破壁人二号猛地睁开了眼,放下枪,翻身下床,刚才的迟钝和恍惚一扫而光。

他摸索着打开台灯,然后去看小桌上的鱼缸,看到五条龙睛金鱼全翻着白肚皮浮在水面,它们中间浮着半支香烟。

字幕:我们再进行第二项证实——伊文斯曾经给你发过一封加密信,但密码变了,他没来得及通知你新的密码就死了,你一直打不开那封信。

现在我告诉你密码——camel,就是你毒死金鱼的香烟的牌子。

破壁人二号手忙脚乱地取出笔记本电脑,在等待电脑启动的间隙他已经泪流满面了,“主,我的主,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他哽咽着说。

电脑启动后,他用eto内部的专用阅读程序打开那个邮件的附件,密码提示框出现,他输入密码后,文本显示出来,而他已经没有心思细读其内容了,只是跪在那里掩面哭着:“主啊,真的是你,我的主……”稍微平静了一些后,他抬起头泪眼蒙胧地说,“对统帅参加的聚会的袭击、巴拿马运河的埋伏,我们都没有得到通知,你们为什么抛弃我们?”

字幕:我们害怕你们。

破壁人二号:“是因为我们思维的不透明吗?

这没有必要,要知道,我们所拥有的你们不具备的那些能力:欺骗、诡计、伪装、误导等等,都是用来为你们服务的。”

字幕: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假设是真的,这种恐惧照样存在。

你们的《圣经》提到过叫蛇的动物,如果这时一条蛇爬到你面前,对你说它是为你服务的,你能因此不害怕和厌恶它吗?

破壁人二号:“如果它说的是真的,我能克服自己的厌恶和恐惧接纳它的。”

字幕:这很难吧。

破壁人二号:“当然,我知道,你们已经被蛇咬过一次了——在实时通讯实现后,对我们的问题你们做出了如此详尽的回答,其中的大部分信息,比如接收到人类发出的第一次信号的过程,还有智子的建造过程,是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我们的。

我们最初是把这些当做主的信任,现在看来是自作多情了。

这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我们之间的通讯和交流不是通过思维的透明显示进行的,为什么不能对要发送的信息有选择地隐瞒呢?”

字幕:这种选择也是有的,只是隐瞒得没有你们所设想的那么多。

事实上我们的世界中也存在不借助思维显示进行的交流和通讯,在技术时代尤其如此,但思维透明已经形成了我们的文化和社会习性,这对于你们来说确实很难理解,就像我们难以理解你们一样。

破壁人二号:“我想在你们的世界,欺骗和计谋不可能一点都没有。”

字幕:有的,只是与你们相比十分简陋。

比如在我们世界的战争中,敌对双方也会对自己的阵地进行伪装,但如果敌人对伪装的区域产生了怀疑,直接向对方询问,那他们一般都会得到真相的。

破壁人二号:“这太不可思议了。”

字幕:你们对我们也一样不可思议。

你的书架上有一本书,叫《三个王国的故事》……

破壁人二号:“你们不可能看懂它吧。”

字幕:也看懂了一小部分,像普通人看一部艰深的数学著作,要经过大量的思考并且充分发挥想象力才能弄懂一点儿。

破壁人二号:“这本书确实充分展示了人类战略计谋所达到的层次。”

字幕:但我们有智子,可以使人类世界的一切都变成透明的。

破壁人二号:“除了人本身的思维。”

字幕:是的,智子看不到思维。

破壁人二号:“你一定知道面壁计划吧。”

字幕:比你知道的要多,它就要付诸实施了,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

破壁人二号:“你对面壁计划怎么看?”

字幕:还是那种感觉,像你们看到了蛇。

破壁人二号:“可是《圣经》中的蛇帮助人类获得了智慧,人类的面壁计划将建立起一个或几个对你们来说极其诡异和险恶的迷宫,我们可以帮助你们走出这些迷宫。”

字幕:这种思维透明度的差别,使我们更坚定了消灭人类的决心。

请你们帮助我们消灭人类,最后我们再消灭你们。

破壁人二号:“我的主,你的表达方式有问题,这种表达方式显然是由你们思维透明显示的交流方式决定的。

在我们的世界里,即使表达真实的思想,也要用一种适当的和委婉的方式,比如你刚才的话,虽然与eto的理想是一致的,但过分的直接表达可能会令我们的一部分同志产生反感,进而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

当然,那种适当表达方式你可能永远也学不会。”

字幕:正是由于这种对思想变形的表达,使人类社会的交流信息,特别是人类的文学作品,都像是曲折的迷宫……据我所知,eto现在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破壁人二号:“这都是因为你们对我们的抛弃,那两次打击是致命的。

现在,eto中的拯救派已经分崩离析,只有降临派在维持着组织的存在。

这你显然都是知道的,但最致命的打击是在精神上,由于这次抛弃,同志们对主的忠诚正在经受考验,为了维持这种忠诚,eto急需得到主的支持。”

字幕:我们不可能向你们传递技术。

破壁人二号:“这也不需要,你们只需要恢复以前所做的,向我们传达智子得到的信息。”

字幕:这当然可以,但目前eto首先要做的,是执行你刚才看到的那个重要使命,那是我们在伊文斯死前发给他的,他给你下达了执行命令,但由于密码问题你没能完成。

破壁人二号这才想起电脑上那封刚解密的信,他仔细看了一遍。

字幕:很容易完成的使命,不是吗?

破壁人二号:“不是太难,但这真的很重要吗?”

字幕:以前十分重要,现在,由于人类的面壁计划,万分重要了。

破壁人二号:“为什么?”

字幕(长时间停顿):伊文斯知道为什么,但他显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是对的,这很幸运,现在,我们不能告诉你为什么。

破壁人二号(面露欣喜):“我的主,你学会隐瞒了!这是一个进步!”

字幕:伊文斯教了我们很多,但我们在这方面仍然很幼稚,用他的话说仅相当于你们五岁孩子的水平。

仅就他发给你们的这条命令而言,其中的一项计谋我们就学不会。

破壁人二号:“你是指的他提出的这项要求吧——不能显示出是eto做的,以免引起注意。

这个嘛,如果目标很重要,这要求是很自然的。”

字幕:在我们看来这是复杂的计谋。

破壁人二号:“好的,我去完成,照伊文斯的要求去完成。

主,我们会证明自己的忠诚。”

在互联网浩瀚的信息海洋中,有一个偏僻的角落,在这个角落里,也有一个偏僻的角落,在这个角落的角落里,还有角落的角落的角落,就在一个最深层的偏僻角落里,那个虚拟的世界复活了。

寒冷而诡异的黎明中,没有金字塔,也没有联合国大厦和单摆,只有广阔而坚硬的荒原延伸开去,像一大块冰冷的金属。

周文王从天边走来,他披着破烂的长袍,外面还裹着一张肮脏的兽皮,带着一把青铜剑,他的脸像那兽皮一样脏和皱,但双眼却很有神,眸子映着曙光。

“有人吗?”

他喊道,“有人吗?

有人吗……”

周文王的声音立刻被这无边的荒漠吞没了,他喊了一阵,疲惫地坐在地上,调快了时间进度,看着太阳变成飞星,飞星又变成太阳,看着恒纪元的太阳像钟摆般一次次划过长空,看着乱纪元的白昼和黑夜把世界变成一个灯光失控的空旷舞台。

时光飞逝中,没有沧海桑田的演变,只有金属般永恒的荒漠。

三颗飞星在太空深处舞蹈,周文王在严寒中冻成冰柱,很快一颗飞星变成太阳,当那火的巨盘从空中掠过时,周文王身上的冰瞬间融化,他的身体燃成一根火柱,就在完全化为灰烬之前,他长叹一声退出了。

三十名陆海空军官用凝重的目光注视着深红色帷幔上的那个徽章,它的主体是一颗发出四道光芒的银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把利剑的形状,星的两侧有“八一”两个字,这就是中国太空军的军徽。

常伟思将军示意大家坐下,把军帽端正地放在面前的会议桌上后,他说:“太空军正式成立的仪式将在明天上午举行,军装和肩章、领章也要那时才能发放到各位手上,不过,同志们,我们现在已经同属一个军种了。”

大家互相看看,发现三十个人中竟有十五人穿着海军军装,空军九人,陆军六人。

他们重新把目光集中到常伟思那里时,尽量不使自己的不解表现出来。

常伟思微微一笑说:“这个比例很奇怪,是吗?

请大家不要以现在的航天规模来理解未来的太空舰队,将来太空战舰的体积可能比目前的海上航空母舰还大,舰上人员也同样更多。

未来太空战争就是以这样的大吨位、长续航的作战平台为基础,这种战争方式更像海战而不是空战,只是战场由海战的二维变成了太空的三维。

所以,太空军种的组建将以海军为主要基础。

我知道,在这之前大家普遍认为太空军的基础是空军,所以来自海军的同志们的思想准备可能不足,要尽快适应。”

“首长,我们真的没想到。”

章北海说,他旁边的吴岳则一动不动地笔直坐着,章北海敏锐地发现,舰长那平视前方的双眼中,有什么东西熄灭了。

常伟思点点头,“其实,不要把海军与太空的距离想得那么远,为什么是宇宙飞船而不是宇宙飞机呢?

为什么是太空舰队而不是太空机群呢?

在人们的思想中,太空和海洋早就有联系了。”

会场的气氛放松了一些,常伟思接着说:“同志们,到目前为止,这个新军种还只有我们三十一名成员。

关于未来的太空舰队,目前所进行的是基础研究工作,各学科的研究已经全面展开,主要力量集中在太空电梯和大型飞船的核聚变发动机上……但这些都不是太空军的工作,我们的任务,是要创立一个太空战争的理论体系。

对于这种战争,我们所知为零,所以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也是最基础的工作,因为未来太空舰队的建设,是要以这个理论体系为基础的。

所以,初级阶段的太空军更像一个军事科学院,我们在座同志的首要工作就是组建这个科学院,下一步,大批的学者和研究人员将进入太空军。”

常伟思站起来,走到军徽前转身面对太空军的全体指战员,说出了他们终生难忘的一段话:“同志们,太空军的历程是十分漫长的,按初步预计,各学科的基础研究至少需要五十年,而大规模太空航行的各项关键技术,还需要一个世纪才能成熟到实用阶段;太空舰队从初建到达到预想规模,乐观的估计也需要一个半世纪。

也就是说,太空军从组建到形成完整战斗力,需要三个世纪的时间。

同志们,我想你们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机会进入太空,更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我们的太空舰队,甚至连一个可信的太空战舰模型都见不到。

太空舰队的第一代指战员将在两个世纪后产生,而从这时再过两个半世纪,地球舰队将面对外星侵略者,那时在战舰上的,是我们的第十几代子孙。”

军人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铅色的时光之路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在漫长的延伸中隐入未来的茫茫迷雾中。

他们看不清这长路的尽头,但能看到火焰和血光在那里闪耀。

人生苦短这一现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折磨他们,他们的心已飞越时间之穹,与他们的十几代子孙一起投入到冷酷太空中的血与火里,那是所有军人的灵魂相聚的地方。

苗福全一回来,照例请张援朝和杨晋文去他家里喝酒聊天,那个川妹子做了一桌丰盛的菜。

酒桌上,张援朝说起了上午去建行取钱的事。

“你没听说呀,好几家银行都踩死人了,那柜台前的人摞了三层!”

苗福全说。

“那你的钱呢?”

张援朝问。

“取出来一部分,剩下的就冻着呗,有啥法儿。”

“你拔根毛儿都比我们多。”

老张说。

杨晋文说:“新闻里说了,以后社会的恐慌情绪缓和下来之后,政府会逐渐解冻的,一开始可能只是解冻一定的比例,但形势总会恢复正常的。”

老张说:“但愿如此吧……政府早早把现在叫做战争时期实在是个错误,搞得人心都慌了,现在的人都是首先为自个儿着想,有几个想着四百年后地球抗战的?”

“主要问题不是这个!”

杨晋文说,“我早就说过,中国的高储蓄率是一颗大地雷,怎么着,说对了吧?

高储蓄,低社保,老百姓存在银行里的钱就成了命根儿,一有风吹草动当然会产生群体性恐慌。”

老张问杨晋文:“你说这战时经济,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事儿出得太突然,我看谁现在也没个完整的概念,新经济政策还在制定中,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苦日子要来了。”

“苦日子算个屁,我们这岁数的又不是没过过,大不了就当回到六○年呗。”

苗福全说。

“只是可怜了孩子。”

张援朝独自干了一杯酒。

这时,一阵标题音乐声让三个人同时转向电视,这是现在人们都熟悉的声音,可以令所有的人停下正在做的事情,这是重要新闻的标题音乐,这种新闻可以打破正常的节目播出顺序随时插播。

三个老人还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广播电台和电视中也常出现这样的新闻,但在后来长长的太平盛世中,这种新闻消失了。

重要新闻开始播出:

据本台驻联合国秘书处记者报道:联合国发言人在刚刚结束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将于近期召开特别联合国大会,讨论逃亡主义问题。

本届特别联大是由行星防御理事会各常任理事国共同促成的,旨在使国际社会在对逃亡主义的态度上达成共识,并制定相应的国际法。

下面,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逃亡主义问题的产生和发展过程。

当三体危机出现后,逃亡主义随之产生,其主要论点是:在人类尖端科学被锁死的前提下,规划四个半世纪后的地球和太阳系防御是没有意义的,考虑到人类技术在未来四个多世纪所能达到的高度,比较现实的目标应该是建造星际飞船,使人类的一小部分能够向外太空逃亡,以避免人类文明的彻底灭绝。

对于逃亡的目的地,有三种选择:其一,新世界选择,即在星际间寻找新的人类可以生存的世界。

这无疑是最理想的目标,但需要极高的航行速度和漫长的航程,以人类在危机阶段所能达到的技术高度看,不太可能实现。

其二,星舰文明选择,即逃亡的人类把飞船作为永久居住地,使人类文明在永远的航行中延续。

这个选择面临着与新世界选择相同的困难,只是更多偏重于建立小型自循环生态系统的技术,这种世代运行的全封闭生态圈远远超出了人类目前的技术能力。

其三,暂避选择,在三体文明已经在太阳系完成定居后,已经逃亡到外太空的人类与三体社会积极交流,等待和促成其对外太空残余人类政策的缓和,最后重返太阳系,以较小的规模与三体文明共同生存。

暂避选择被认为是最现实的方案,但变数太多。

逃亡主义出现后不久,全球就有多家媒体报道:美国和俄罗斯两个空间技术大国已经秘密开始了自己的外太空逃亡计划。

虽然两国政府都立刻断然否认自己存在这样的计划,仍然在国际社会引起轩然大波,并由此引发了一场“技术公有化”运动。

在第三届特别联大上,许多发展中国家要求美、俄、日、中和欧盟进行技术公开,将包括宇航技术在内的所有先进技术无偿提供给国际社会,以使得人类所有的国家和民族在三体危机面前享有同等的机会。

“技术公有化”运动的倡导者还举了一个先例:在本世纪初,欧洲几大制药公司曾向生产最先进的治疗艾滋病药物的非洲国家收取高额的技术专利费,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备受关注的诉讼,面对艾滋病在非洲迅速蔓延的严峻形势,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几大制药公司在开庭前宣布放弃专利权。

在目前世界所面临的终极危机面前,公开技术是各先进国家对全人类不可推辞的责任。

“技术公有化”运动得到了发展中国家的一致响应,甚至得到了部分欧盟成员国的支持,但相关的提案在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会议上均被否决。

此后,中俄两国在第五届特别联大上提出一项“有限技术公有化”提案,倡议在行星防御理事会常任理事国间进行技术公有化,也立刻遭美英两国否决。

美国政府表示,任何形式的技术公有化都是不现实的,是幼稚的想法,即使在目前情况下,美国的国家安全仍处于“仅次于地球防御”的重要地位。

“有限技术公有化”提案的失败在各技术强国间也造成了分裂,致使建立地球联合舰队的方案破产。

“技术公有化”运动受挫所产生的影响是深远的,它使人们认识到,即使在毁灭性的三体危机面前,人类大同仍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技术公有化”运动是由逃亡主义引发的,国际社会只有对逃亡主义达成共识,才能部分弥合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以及发达国家之间已经造成的裂痕。

本届特别联大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即将召开。

……

“对了,说起这个,”苗福全说,“我前几天在电话里跟你们说的那件事还真有点靠谱的。”

“什么事?”

“就是逃亡基金啊。”

“嗨,老苗啊,你怎么信那个,你可不像是个容易受骗的人。”

杨晋文不以为然地说。

“不不,”老苗看看两人,压低了声音,“那个年轻人叫史晓明,我通过各种路子查了查他的背景,他爸是在地球防务安全部工作!那人原来是市局反恐大队的队长,现在在防务安全部大小也是个人物,专门负责对付eto!我这儿有个电话,就是他所在的那个部门的,你们可以自个儿去打听。”

张援朝和杨晋文互相看看,老杨笑笑,拿起酒瓶向自己的杯子里倒酒,“是真的又怎么样?

真有逃亡基金这回事又怎么样?

我买得起吗?”

“就是啊,那是为你们有钱人准备的。”

老张醉眼蒙胧地说。

杨晋文突然激动起来,“要真是有这回事,那国家就是混蛋!要逃亡,也得让后代中的精英走。

谁有钱谁就走,这成他妈什么了?

这种逃亡有意义吗?”

苗福全指点着杨晋文笑了起来,“得得,老杨啊,你绕什么弯儿,就直说让你的后代走不就完了吗?

看看你儿子和儿媳,都是博士科学家,都是精英,那你的孙子曾孙也多半是精英了。”

他端起酒杯,点点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人人平等对不对,你们精英,又不是神仙,凭啥?”

“你什么意思?”

“花钱买东西,天经地义,我花钱给苗家买个后,更是天经地义!”

“这是钱能买来的吗?

逃亡者的使命是延续人类文明,他们自然应该是文明的精华。

拉一帮财主去宇宙,哼,那成什么了?”

苗福全脸上本来就很勉强的笑消失了,他用一根粗指头指点着杨晋文说:“我早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再有钱,在你眼里也就是个土财主而已,是不是?”

“你以为你是什么?”

杨晋文借着酒劲问。

苗福全一拍桌子站起来,“杨晋文,老子还就看不上你这个酸劲儿,老子……”

张援朝也猛拍桌子,响声比苗福全高出了一倍,三个酒杯有两个翻倒了,吓得那个端菜的川妹子惊叫一声。

老张依次指着两人说:“好,好,你是人类精英,你呢,是有钱人,那就剩下我了,我他妈是什么?

穷工人一个,我活该就得断子绝孙是不是?

!”

他有掀桌子的冲动,但还是克制住了,转身离去,杨晋文也跟着走了。

破壁人二号小心翼翼地把新的金鱼放入鱼缸,和伊文斯一样,他喜欢独处,但需要人类之外的其他生物陪伴,他常常对金鱼说话,就像对三体人说话那样,这两者都是他希望能在地球上长久生存的生命。

这时,他的视网膜上出现了智子的字幕。

字幕:我最近一直在研究那本《三个王国的故事》,正如你所说,欺骗和诡计是一门艺术,就像蛇身上的花纹一样。

破壁人二号:“我的主,你又谈到了蛇。”

字幕:蛇身上的花纹越美丽,它整体看上去就越可怕。

我们以前对人类的逃亡不在意,只要他们不在太阳系中存在就行,但现在我们调整了计划,决定制止人类的逃亡,让思维完全不透明的敌人逃到宇宙中是很危险的。

破壁人二号:“你们有什么具体方案吗?”

字幕:舰队已经调整了到达太阳系时的部署,将在柯伊伯带处从四个方向迂回,对太阳系形成包围态势。

破壁人二号:“如果人类真要逃亡,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字幕:是这样,所以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eto的下一个使命将制止或延缓人类的逃亡计划。

破壁人二号(微微一笑):“我的主,其实在这个问题上你们根本不需要担心,人类的大规模逃亡不会发生。”

字幕:可是即使在目前有限的技术发展空间里,人类也有可能造出世代飞船。

破壁人二号:“逃亡的最大障碍不是技术。”

字幕:那是国家间的争端吗?

这届特别联大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不能,发达国家完全有实力不顾发展中国家的反对,强行推进这个计划。

破壁人二号:“逃亡的最大障碍也不是国家间的争端。”

字幕:那是什么?

破壁人二号:“是人与人之间的争端,也就是谁走谁留的问题。”

字幕:这在我们看来不是问题。

破壁人二号:“我们最初也这么想,但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不可能克服的障碍。”

字幕:能解释一下吗?

破壁人二号:“虽然你们已经熟悉人类历史,但这可能仍然很难理解:谁走谁留涉及人类的基本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在过去的时代促进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但在这种终极灾难面前,它就是一个陷阱,到现在为止,甚至连人类自己的大多数,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陷阱有多深,主,请你相信我的话,最终没人能跳出这个陷阱。”

“张叔,您不用忙着做决定,该问的都问到,这笔钱毕竟不是一个小数。”

史晓明一脸诚恳地对张援朝说。

“要问的还是这事儿的真实性,电视上说……”

“您别管电视上怎么说,国务院发言人半个月前还说不可能冻结存款呢……理智地想想,您这么个普通老百姓,还在为自己家族血脉的延续着想,那国家主席和总理,怎么可能不为中华民族的延续着想?

联合国,怎么可能不为人类的延续考虑?

这届特别联大,就是要确定一个国际性的合作方案,并正式启动人类逃亡计划,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啊。”

老张缓缓地点点头,“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可我总觉着,这是很远的事儿啊,是不是该我操心呢?”

“张叔啊,这是个误解,绝对的误解。

很远吗?

不可能很远了,您以为,逃亡飞船要三四百年后才起程吗?

要是那样,三体舰队就能很快追上它们。”

“那什么时候飞船能上路呢?”

“您就要抱孙子了是吧?”

“是啊。”

“您的孙子就能看到飞船起程。”

“他能上飞船?

!”

“不不,那不可能,但他的孙子能上飞船。”

张援朝心里算了算,“这就是……七八十年吧。”

“比那要长,战争时期政府会加紧控制人口,除了限制生育数量,生育间隔也要拉长,一代要按四十年算吧,大概一百二十年,飞船就可以起程了。”

“这也够快的,那时飞船造得出来吗?”

“张叔,您想想一百二十年前是什么样子?

那时还是清朝呢,那时从杭州到北京得走个把月,皇帝到避暑山庄还得在轿子里颠好几天呢!现在,从地球到月球也就是不到三天的路。

技术是加速发展的,就是说发展起来会越来越快,加上全世界都投入全力研究宇航技术,一百二十年左右飞船是可以造出来的。”

“宇宙航行,是件很艰险的事吧?”

“那不假,但那时地球上就不艰险吗?

你看看现在这局势的变化吧,国家把主要经济力量用在建立太空舰队上,太空舰队不是商品,没有一分钱利润的,人民生活只能每况愈下,加上我们的人口基数这么大,吃饱饭都成问题。

还有,您看现在这国际形势,发展中国家没有能力搞逃亡计划,发达国家又拒绝技术公有,穷国和小国绝不会罢休。

现在不就纷纷以退出《核不扩散条约》相威胁,以后还可能采取更加极端的行动,说不定一百二十年后,不等外星舰队到达,地球上已经是战火连天了!到了您的曾孙的时代,还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再说,逃亡飞船也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您拿现在的神舟飞船和国际空间站与它们比就闹笑话了。

那些飞船很大的,每艘都像一座小城市,而且是一个完整的生态圈,就是说像一个小地球,人类在上面不需外界供给就可以生生不息。

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冬眠,这现在就可以做到了,飞船的乘客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冬眠中度过的,一百年感觉跟一天差不多,直到找到新的世界,或者和三体人达成协议返回太阳系,他们才会长期醒来,这不比在地球上过苦日子强吗?”

张援朝沉思着,没有说话。

史晓明接着说:“当然,我跟你说实在话,正像您说的,宇宙航行确实是件艰险的事,在太空中遇到什么样的艰险谁都不知道,这里面,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延续您张家的血脉,您对此要是不太在意……”

张援朝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盯着史晓明,“你这年轻人怎么说话呢,我怎么会不在意?”

“不不,张叔,您听我说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即使您根本不打算让您的后人上飞船逃往外太空,这基金也是值得买的,保值啊!这东西一旦向社会公开发售,那价格会飞一样向上涨。

有钱人多着呢,现在也没有别的投资渠道,屯粮犯法,再说,越是有钱就越要考虑家族的延续,您说是不是?”

“是是,这我知道。”

“张叔啊,我真的是一片诚心,现在,逃亡基金还处于起步阶段,只有一小部分对内部特殊人员发售,我弄到指标也不容易……反正您多考虑考虑,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和您一起去办手续。”

史晓明走后,老张来到阳台上,仰望着在城市的光晕中有些模糊的星空,心里说:我的孙儿们啊,爷爷真要让你们去那个永远是夜的地方吗?

周文王再次在三体世界的荒漠上跋涉,这时有一个很小的太阳升到中天,阳光没有什么热力,但把荒漠照得很清晰,荒漠上仍空无一物。

“有人吗?

有人吗?

有人吗……”

周文王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一个人骑着马从天边飞奔而来,并远远地认出了那人是牛顿,于是冲他拼命地挥手。

牛顿很快来到周文王身前,勒住了马,跳下来后赶紧扶正假发。

“你瞎嚷嚷什么?

是谁又建了这鬼地方?”

牛顿挥手指指天地间问。

周文王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拉住他的手急切地诉说:“同志,我的同志,我告诉你,主没有抛弃我们,或者说它抛弃我们是有理由的,它以后需要我们了,它……”

“我都知道了,智子也给我发了信息。”

牛顿甩开周文王的手不耐烦地说。

“这么说,主是同时给许多同志发信息了,这样很好,组织与主的联系再也不会被垄断了。”

“组织还存在吗?”

牛顿用一条白手帕擦着汗问。

“当然存在,这次全球性打击之后,拯救派彻底瓦解,幸存派则分裂出去,发展为一支独立的力量,现在,组织里只有降临派了。”

“这次打击净化了组织,这是件好事。”

“既然能到这里来,你肯定是降临派,但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是散户吗?”

“我只与一个同志有单线联系,他除了这个网址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在上次可怕的全球性打击中,我好不容易才设法逃脱。”

“你逃命的本事在秦始皇时代就表现出来了。”

牛顿四下看看,“这里安全吗?”

“当然,这里处于多层迷宫的底部,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即使他们真的闯入这里,也不可能追踪到用户的位置。

那次打击之后,为了安全,组织的各分支都处于孤立状态,相互之间很少联系,我们需要一个聚会的地方,对组织的新成员,也要有一个缓冲区,这里总比现实世界安全吧。”

“你发现没有,外面对组织的打击好像松了许多?”

“他们很精明,知道组织是得到主情报信息的唯一来源,也是得到主可能转让给组织的技术的唯一机会,尽管这种机会很小。

由于这个原因,他们会让组织在一定规模上一直存在下去,不过我想他们会为此后悔的。”

“主就没有这么精明,它甚至没有理解这种精明的能力。”

“所以它需要我们,组织具有了存在的价值,应该让所有的同志都尽快知道这点。”

牛顿翻身上马,“好了,我要走了,我得确定这里确实安全才能久留。”

“我向你保证过这里绝对安全。”

“如果真是这样,下次将会有更多的同志来聚会的,再见。”

牛顿说着,策马远去,当马蹄声渐渐消失后,天空中那颗小太阳突然变成了飞星,世界笼罩在黑暗中。

罗辑绵软地躺在床上,用睡意未消的眼睛看着刚淋浴完正在穿衣服的她。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把窗帘照得很亮,使她看上去像是映在窗帘上的一个曼妙的剪影。

这真的像一部老黑白电影里的情景,是哪一部他忘了,他现在最需要记起来的是她的名字。

真的,她叫什么来着?

别急,先想姓:如果她姓张,那就是珊了;姓陈?

那应该是晶晶……不对,这些都是以前的了,他想看看还放在衣袋里的手机,可衣服扔在地毯上,再说手机里也没有她的名字,他们认识时间太短,号码还没输进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像有一次那样,不小心问出来,那后果绝对是灾难性的。

于是他把目光转向电视机,她已经把它打开了,但没有声音,图像是联合国安理会会场,大圆桌子……哦,已经不叫安理会了,新名字叫什么他一时也想不起来,最近过得真是太颓废了。

“把声音开大点儿吧。”

他说,不叫昵称显得不够亲热,但现在也无所谓了。

“你好像真关心似的。”

她没照他说的做,坐下梳起头来。

罗辑伸手从床头柜上取了打火机和一支烟,点上抽了起来,同时把两只光脚丫从毛巾被里伸出来,脚大拇指惬意地动着。

“瞧你那德性,也算学者?”

她从镜子里看着他那双不停动着趾头的脚丫说。

“青年学者。”

他补充道,“到现在没什么建树,那是因为我不屑于努力,其实我这人充满灵感,有时候我随便转一下脑子都比某些人穷经皓首一辈子强……你信不信,有一阵儿我差点儿出名了。”

“因为你那个什么亚文化?”

“不不,那是我同时做的另一个课题,是因为我创立了宇宙社会学。”

“什么?”

“就是外星人的社会学。”

“嘁……”她扔下梳子,开始用化妆品了。

“你不知道学者正在明星化吗?

我就差点成了明星学者。”

“研究外星人的现在已经烂了街了。”

“那是出了这堆烂事儿以后,”罗辑指指没有声音的电视说,上面仍然是那张坐了一圈人的大圆桌子,这条新闻时间够长的,也许是直播?

“这之前学者们不研究外星人,他们翻故纸堆,并且一个个成了明星。

但后来,公众已经对这帮子文化恋尸癖厌倦了,这时我来了!”

他向天花板伸出赤裸的双臂,“宇宙社会学,外星人,而且很多种外星人,他们的种类比地球人的数量都多,上百亿种!百家讲坛的制片人已经和我谈过做节目的事儿,可接着就出了这事,然后……”他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表示这一切的姿势,叹息了一声。

她没有仔细听他的话,而是看着电视上滚动的字幕:“‘对逃亡主义,我们将保留一切可能的选择……’这什么意思?”

“这话谁说的?”

“好像是伽尔诺夫吧。”

“他是说对付想逃亡的要像对付eto一样狠,谁造诺亚方舟就用导弹把谁打下来。”

“这也忒损了点儿吧。”

“no,这是真正明智的决策,我早想到了,反正就算不这样,最后也没人能飞走……你看过一部叫《浮城》的小说吗?”

“没有,很老的吧?”

“是,我小时候看的,我一直记得一个场面:当整个城市就要沉到海里时,有一群人挨家挨户搜缴救生圈,集中起来毁掉,为的是既然不能都活那就谁也不要活,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女孩儿,把那些人领到一家门口,兴奋地说,他们家还有!”

“你就是那种习惯于把社会看成垃圾的垃圾。”

“废话,你看经济学的基本公理就是人类的唯利是图,没有这个前提,整个经济学就将崩溃;社会学的基本设定还没有定论,但可能比经济学的更黑暗,真理总沾着灰尘……少数人飞走可以啊,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什么当初?”

“当初干吗文艺复兴?

当初干吗大宪章?

又干吗法国大革命?

人要是一直分个三六九等并用铁的法律固定下来,那到时候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谁也没二话。

比如这事儿要是发生在明清,肯定是我走你留呗,但现在就不行了吧。”

“你现在就飞了我才高兴呢!”

这倒是实话,他们真的已经到了相互摆脱的阶段,以前的每一次,罗辑都能让那些以前的她们与自己同步进入这一阶段,不早不晚。

他对自己这种把握节奏的能力十分得意,特别是这一次,与她才认识一个星期,分离操作就进行得这么顺利,像火箭抛掉助推器一样漂亮。

“喂,创立宇宙社会学可不是我自己的主意,你想知道是谁的建议吗?

我可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吓着。”

罗辑想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还是算了吧,你的话已经没几句我能信的了,除了一句。”

“那……就算了吧……哪一句?”

“你快点儿起啊,我饿了。”

她把地毯上他的衣服扔到床上。

他们在酒店的大餐厅里吃早餐,周围餐桌上的人们大多神情严肃,不时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罗辑不想听,但他就像一支点在夏夜里的蜡烛,那些词句像烛火周围的小虫子,不停地向他的脑子里钻:逃亡主义、技术公有化,eto、战时经济大转型、赤道基点、宪章修正、pdc、近地初级警戒防御圈、独立整合方式……

“这时代怎么变得这么乏味了?”

罗辑扔下正在切煎蛋的刀叉,沮丧地说。

她点点头,“同意。

昨天我在开心辞典节目上看到一个问题,巨傻:注意抢答——”她用叉子指着罗辑,学着那个女主持人的样子,“在末日前一百二十年,是你的第十三代,对还是不对?

!”

罗辑重新拿起刀叉,摇摇头,“我的第几代都不是。”

他做出祈祷状,“我们这个伟大的家族,到我这儿就要灭绝了。”

她在鼻子里不出声地哼了一下,“你不是问我只信你哪句话吗?

就这句,你以前说过的,你真的就是这号人。”

你就是因为这个要离开我吗?

这句话罗辑没问出口,怕节外生枝坏了事儿。

但她好像多少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说:

“我也是这号人。

在别人身上看到自个儿的某些样子总是很烦人的。”

“尤其是在异性身上。”

罗辑点点头。

“不过如果非找理由的话,这还是一种负责任的做法呢。”

“什么做法?

不要孩子?

当然了!”

罗辑用叉子指了指旁边一桌正在谈论经济大转型的人,“知道他们后代要过什么日子吗?

在造船厂——造太空船的厂——里累死累活一天,然后到集体食堂排队,在肚子的咕咕叫声中端着饭盒,等着配给的那一勺粥……再长大些,山姆大叔,哦不,地球需要你,光荣入伍去吧。”

“末日那一代总会好些吧。”

“那是说养老型末日,可你想想那个凄惨啊……再说最后一代爷爷奶奶们也未必吃得饱。

不过就这幅远景也不能实现,瞧现在地球人民这股子横劲儿,估计要顽抗到底,那就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死法儿了。”

饭后他们走出酒店,来到早晨阳光的怀抱中,清新的空气带着淡淡的甜味,很是醉人。

“得赶快学会生活,现在要学不会,那就太不幸了。”

罗辑看着过往的车流说。

“我们不是都学会了嘛。”

她说,眼睛开始寻找出租车了。

“那么……”罗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看来,已经不必找回她的名字了。

“再见。”

她冲他点点头,两人握了手,又简单地吻了一下。

“也许还有机会再见。”

罗辑说,旋即又后悔了,到此为止一切都很好,别再生出什么事儿来,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想不会有。”

她说着,很快转身,她肩上的那个小包飞了起来。

事后罗辑多次回忆这一细节,确定她不是故意的。

她背那个lv包的方式很特别,以前也多次见她转身时把那小包悠起来,但这次,那包直冲他的脸而来,他想后退一小步躲避,绊上了紧贴着小腿后面的一个消防栓,仰面摔倒。

这一摔救了他的命。

与此同时,面前的街道上出现了这样一幕:两辆车迎头相撞,巨响未落,后面的一辆polo为了躲开相撞的车紧急转向,高速直向两人站的地方冲来!这时,罗辑的绊倒变成了一种迅速而成功的躲闪,只是被polo的保险杠擦上了一只腾空的脚,他的整个身体在地上被扳转了九十度,正对着车尾,这过程中他没听到另一个撞击所发出的那沉闷的一声,只看到飞过车顶的她的身体落到车后,像一个没有骨骼的布娃娃。

她滚过的地面上有一道血迹,形状像一个有意义的符号,看着这个血符,罗辑在一瞬间想起了她的名字。

张援朝的儿媳临产了,已经进了分娩室,一家人紧张地待在候产室里,有一台电视机正放着母婴保健知识的录像。

张援朝觉得这一切有一种以前没感觉到的温暖的人情味儿,这种刚刚过去的黄金时代留下来的温馨,正在被日益严酷的危机时代所磨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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