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一路走出城门,来到尚冠里的丹家门口。敲门许久,方有一个丫鬟前来开门。
杨熙见来得是丹青小姐的贴身丫鬟巧雁,不由得心中大喜,笑道:“小雁儿,你家小姐在吗?”
巧雁认得来人是丹夫子的学生杨熙,扮了个鬼脸道:“杨公子怎么不来寻丹夫子,却要找小姐作甚?”
杨熙脸上一红,道:“有些正事,要找小姐商议。”
巧雁嘻嘻一笑,道:“管你正事歪事,若不是夫子恰好不在家中,我才不放你进门呢!”说罢将门打开,让杨熙进门,自己却一溜烟地跑去通报小姐了。
杨熙被她臊得面红耳赤,但听见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之声,不由得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在厅中正襟危坐起来。
这丹小姐听见巧雁来报,说杨公子前来寻她,一时也是芳心微乱。
丹小姐冰雪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杨熙对他的痴情爱意?但不知怎的,杨熙最近来得越来越少,最近半年,竟是一次也未见面,不由得让她暗暗失落。昨日在夕阴街上意外重逢,她一时间不知是惊还是喜,芳心砰砰跳个不停,但女儿家面嫩,只是打了个招呼,便匆匆逃去,没想到这人竟又寻上门来,还要私下拜见,真是羞死人了。
她心中虽然混乱,但不知怎的,脚下便已自行动了起来,恍恍惚惚已是趋到堂前。看见一名少年眸若璨星,正襟危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是杨熙,又是哪个?
丹小姐骤然奔出,心中却乱了方寸,不知该说什么好。杨熙见她出来,心中又惊又喜,连忙起身,却也有些张口结舌,嗫嚅道:“小...小姐别来无恙?”
丹小姐见他拘谨,不觉噗嗤一笑,心绪却似平复了许多。她落落大方地向杨熙一礼,道:“问世兄好。昨日相见,青儿正在相陪家姐,未能与世兄好好一叙,是青儿无礼了。今日又能相见,必要请世兄饮一杯茶汤。”说着便另巧雁去烧茶水。
巧雁偷眼看看二人,嬉笑一声,便走出堂去,让那丹小姐脸上不觉染上一抹红霞。
杨熙听她说起昨日相见之事,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于是正色道:“昨日那位...那位姊姊便是小姐的亲姐么?我现在京兆府任职,前来查一桩疑难案子,能否请小姐帮我与那位姊姊引见一下,我有些事情要问。”
丹小姐聪明无比,虽然杨熙没有说出正在查的是何案,但她一听便知,查的必是姐夫身亡一案了。她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亏她还支开巧雁,想听他说些甚么话,没想到竟是请她帮忙去查案子。
但是她也知道这人命官司非同小可,姐姐那个夫君虽然不成器,但是人莫名其妙的死了,姐姐也是悲痛莫名,只想寻到真凶,令其认罪伏法。于是敛衽一拜,道:“世兄查这案子,也是为家姐报仇,青儿自当引见。”
事不宜迟,二人商议已定,便一同走出门去。巧雁不放心小姐单独与杨熙一同出门,说小姐出门须得要人服侍,缠着非要一同前去。丹青拗不过她,只得让她跟了,三人一同向着那城内夕阴街走去。
此时是夏末秋初,阳光明媚,气候暖融,长安城外士子女眷往来不绝,杨熙与二女一同走在道上,只见少年眉目轩朗,双眸神采熠熠,少女面容俏丽,神色清冷,偏生对这少年却不拘言笑,言谈甚欢,那年幼小婢在旁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时不时逗得二人莞尔而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外游玩的小两口呢。
杨熙与丹小姐一路走来,初时还有些拘谨,但有那巧雁从旁插科打诨,很快便让他们重新熟络起来,一路谈笑甚欢。不过从尚冠里到夕阴街的路程本就不长,倏忽之间目的地便在眼前。杨熙心中暗叫可惜,恨不得这路程再长一倍两倍才好。
到了陈侍郎门首,便由丹青小姐前去叫门。应门的童仆一看是她,便让他们进了宅子。
丹小姐进门之后,也不跟府内下人啰嗦,熟门熟路带着杨熙往后院而去。家中童仆知道这小姐是公子夫人的妹妹,也无人敢于阻拦,只得任他们自去。
他们一路走进后院,只见后院中一片碧树成阴,树荫下放着几个石凳、一张石几,一位素衣女子坐在树下,手中捏着一只金灿灿的凤钗,在那里怔怔发呆。
丹青小姐走上前去,轻声唤道:“阿姊。”
那女子抬眼看来,见是丹青前来,唇角牵动,勉强一笑道:“小妹,你不用每日过来陪我,后面的日子呀,还长着呢。”女子勉强的笑意掩不住愁苦之色,想到这妙龄美女,以后便要独守枯灯,静待年华老去,杨熙也觉心中一震悲意袭来。
女子又转眼看到杨熙,眉头微微一皱,道:“这是谁?小妹你该知道,我是不见外客的。”
丹青小姐连忙解释杨熙的来意,女子沉默时许,突然盈盈下拜道:“方才丹翡无礼,望功曹莫怪。丹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盼能助功曹早日破案,为郎君报仇雪恨!”
杨熙忙回礼道:“丹姊姊莫要如此客气,叫我延嗣便是。于公于私,我都会尽心竭力,查得真凶!”
原来丹青的姐姐名叫丹翡,果真人如其名,是一位玉石一般清明通透的才女。她将有关丈夫陈都的点滴细事一一说明,不仅毫无遗漏,且一路娓娓道来,丝毫不说那陈都的坏处,却似只记得他的温存体贴。
杨熙听了半晌,见她说的话中,没什么与案情相关之语,不由得打断道:“丹姊姊,令夫...出事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丹翡沉默半晌,手中凤钗握紧,颤声道:“郎君出事前,已是半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他最后一次回家,从我这里拿了...拿了一把钗子,说是缺钱使用,要去换些银钱。我...我顺口问了一句,问他是不是...是不是又在那些龌龊地方有了相好,他怒目不答,径自去了。没想到...那次见面,竟然成了永诀....”说罢,一双秋水瞳眸里滴滴垂下泪来。
丹青在一边脸有怒色,道:“这一对钗子,是娘留给你的嫁妆,他...他怎么能狠心拆散,拿去变卖!”
丹翡抽噎道:“人都没了,小妹你就不要再说了。”
杨熙不忍看这姐妹悲切,又知再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便让丹青陪着姊姊,自己便要告辞离去。那丹翡向他又是盈盈一拜,却说自己要静一静,让那丹青送他出去。
两人一路走出府内,皆是默然不语。巧雁等在门首早已不耐烦,见二人出来,不由得大喜,走上前来问东问西,逗二人发笑,倒是让他们心中烦闷稍减些许。
两人走出府门,正欲一同归去,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又惊又喜的娇柔声音:“杨熙!怎么是你!”
杨熙心中一惊,不知怎的,心中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红衣少女,如旋风一般从街头向自己奔跑过来。她面如娇花,眉眼含笑,一头乌发束在脑后,一身红衣干练飒爽,不似汉人装束,直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这不是尹墨郡主吗?
杨熙刚刚反应过来,那张熟悉的俏脸已至面前,一双春葱一般的小手便握住了他的手,慌得他忙将手往后缩去。但这尹墨郡主身有功夫,哪是他能躲闪得开?登时被抓了个正着。
杨熙大庭广众之下被她抓住,身旁又有丹青小姐主仆二人,本想将尹墨郡主甩开,但是看到这少女笑靥弯弯,全是与自己重逢后的喜悦,一时又不忍心,只得耐心耐性听她连珠炮一样不住发问:“你的伤可大好了?你最近去哪了?我去杨府找你,你怎么一直不在?”
旁边丹青小姐主仆看得目瞪口呆,那巧雁虽然年纪小,脾气却是外向至极,她早已认定小姐与这杨熙是一对儿,不由得挺身而出,叉腰叫道:“哪里来的番婆子,在大街上与男子拉拉扯扯,不知羞么!”
尹墨郡主从小养尊处优,哪有人敢这样与她说话?不由得柳眉一竖,正要发作,杨熙赶紧息事宁人,道:“小雁儿不得无礼,这是匈奴汗国的尹墨郡主。”又向尹墨郡主道,“小丫头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尹墨郡主看了他一眼,不觉怒气全消,噗嗤一笑道:“好罢,我听你的,谁让你救过我的性命呢!”
那巧雁一听,这不要脸的胡女竟是一位郡主,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不由得吐了吐舌头,躲到小姐身后,再也不敢说话。
杨熙被她双手拉住,尴尬无比,特别是丹青小姐还在旁边,只觉如芒在背,手足无措。这种情形他从来都未经历过,几乎觉得比暴露在那张逸云剑下,还要更加煎熬。
尹墨郡主看出他神情有异,料知与旁边那位青衣少女有关,不由得笑靥更盛,问道:“这位姊姊是何人呀?”
“哦!对了,我还没介绍一下,这是...”杨熙头上渗出汗珠,但只听丹青小姐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既不是金枝玉叶,也未被杨功曹救过性命,也未曾到府上寻过他的踪迹,不劳烦介绍也罢。”丹青小姐语气冰冷,转身呼唤道,“巧雁,咱们回家。”
杨熙见主仆二人转身离去,心急如焚想要追去,但被尹墨郡主抓住不放,却是脱不开身子。他张口欲呼,但想到方才丹青小姐生分的称呼和冰冷的语气,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越走越远,一颗心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