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分为内朝和外朝。
所谓外朝,便是三公九卿,及其下大小官员,以丞相为尊,把持天下邦政。
而内朝则是以尚书署为核心,主要有仆射、都尉、侍中、长侍、郎官等,以尚书令为核心,皆听天子直接命令。
大汉初年,外朝势力远远大于内朝,但自孝成皇帝时尚书署分曹治事以来,内朝势力大大增加,而外朝则因前丞相翟方进死,相位空缺多时,势力大有减损,此消彼长之下,如今内外已是分庭抗礼,不分轩轾。
当然,内朝官与外朝官也不是完全分割的两个部分,外朝官要参与中枢议事,也需加之内朝职衔。比如丞相领尚书事,其他外朝官也可以加侍中,得以出入宫禁,入朝议事。
比如说杨熙的先生杨若虚,任礼官大夫,先帝时则加“侍中”衔,可以入宫言事,常侍左右。现在换了新帝,没了宠幸,便将侍中职衔去了,便不可再随意出入宫禁了。
可以说,是否加内朝官衔,乃是一位臣子是否得到圣眷的最重要的标志。
当然,像杨熙这种尚书郎,本就是尚书署的属官,属于内朝官员,倒是不用在意这些规矩。
连日来,他一直在按部就班地从事尚书署客曹的值司,一边努力地学习官中规矩,一边留心那奏疏之中是否有关于匈奴汗国的相关消息,不知不觉逐渐掌握了大汉周边国家的许多信息。
之前杨熙虽然知道大汉不是天下唯一之国,但是毕竟受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思想的影响,只是对大汉四疆诸国有一些大概的了解。直到他进了客曹,每日面对鸿胪寺、东南西北边疆郡县送来的浩繁卷帙和奏疏,才知道原来天底下的国度竟然如此之多。
以前他只知道,辽东以东是高丽国,但实际上高句丽之外,另有三韩,是为马韩,辰韩,弁韩,各为一国。再往北去的苦寒之地,还有扶余一国。再往东去,辽阔大海之中,还有百余小岛名倭,孝武时来献,方知有其国也。
而北方则是以匈奴汗国为大,却也不止匈奴一国,草原之上还有被匈奴追逐迁徙的鲜卑国,在乌桓山聚居的乌丸国,再往西去还有婼羌国,平日他们都被叫做胡人,但是此时杨熙方知,这些部族都是分属不同国家。
至于南方瘴疠之地,杨熙此前只知有蛮族生活,但没想到也分为五溪南蛮和山越人,其族长皆得汉天子印绶,算是大汉属国。
西方则最为神秘,西出阳关之后,有大宛、奥希、邛苲、夜郎,吐蕃,波斯等国,据说再向西行,还有一个与大汉一般强大的大秦国,但是只有极少数商人往来两国,当年张骞出使西域诸国,最远也未曾到达大秦,所以两国之间其实并无外交。
虽然大汉边防严谨,但关外皆是匈奴的天地,大片沙漠皆被封锁,曾经与大汉沟通往来的贵霜、身毒,也已不通消息将近百年,不知是不是已经毁灭在匈奴单于的铁蹄之下。只是大汉足够强盛,在百年积威之下,匈奴汗国才与大汉仍然保持着几分友好关系,但杨熙毫不怀疑,若是大汉国内出了什么灾祸内乱,那些如狼似虎的匈奴人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杀入关中,从大汉的身上撕下大块血肉。
尹墨郡主虽然是匈奴汗国的金枝玉叶,但是在两国争雄的棋盘之上,甚至连个棋子也算不上。一旦形势有变,立时会被铁蹄与战车碾个粉碎,香消玉损。
杨熙看过越多奏疏,便越是心惊胆战。
匈奴人逐水草而居,每逢旱涝季节,辄入关中抢掠,天水、武威各君及玉门都尉频频上疏,建议出兵击之,但客曹尚书沮辰均让杨熙在“拟办”一策书“拟不允”。
轻启战端,无疑会打破多年来相对和平的局势,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匈奴人也正是认清了这一点,虽然时时小有侵犯,但也从来不完全撕破脸皮。
但是这已经说明,大汉在与匈奴的对峙中,已经失去了绝对优势。
现在的大汉,不用说早已没有了孝武皇帝时三破匈奴,收复陇西的雄壮国威,甚至连孝昭皇帝时斩杀匈奴使者的决断,高宗皇帝时“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气势都没了。
而且对于属国进献,沮辰皆令拟“厚赐”,对于归附的小国,沮辰皆令拟“颁印绶以嘉”。
这是什么概念?
边境小国只要进献一些土产,上疏称颂功德,便可得到数十万钱、无数绫罗珠玉的赏赐,那些不知名的蛮族部落、海外岛国,只要上疏要求归附,天子便颁下印绶,承认他们是大汉的属国,加以庇护。
但实际上,谁知道这个小国究竟多大,在什么方位呢?
大汉虽然仍然强大,但是在同样强大的敌国面前已经威势渐失,而只沉溺于四境小国的歌功颂德之中。
长此以往,令人忧心。
但是忧心虽忧心,这些做法却不是杨熙所能左右的,他只能草阅奏疏,并按照成例在上面写下天子想听的话,想做的事而已,真正能够改变这些的力量,不在尚书署,而在朝会之中,掌握在那些大员的手中。
归根结底,一切的定夺之权,还是掌握在天子的手里。
所以他更觉尹墨郡主身世可怜。她在长安城内算是个质子,人人对他都有所提防,两国交恶,她必然也是头一个要遭殃的。但如果她真的能够返回匈奴,且不说她的父系已然失势,就说她这半胡半汉的血统,怕是匈奴国中也没人将她当做自己人。
返回匈奴,就真的好么?
就这么过了数月,堪堪年关将至。
这一日杨熙又如往常一般来到署中,看着属吏们将一担疏册抗进屋来,不由得苦笑不已。
快要过年,周边属国都要赶在这个时机,向大汉进贡表忠心了。
他们的使臣送来的贡品大汉需不需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国中应该很需要大汉皇帝回赠的礼品。
他在案前坐了下来,将双手在暖炉前烤热,然后开始一策一策翻看起奏疏,并在拟办策上注明“拟赐”的字样。
翻了几册之后,突然之间他的手下一顿,看到一册与众不同的奏疏。
玉门都尉崇如礼上疏称,八月初时,京兆府致函关防军方,请求协同查证一桩客商入关的行动记录。但不知为何,当日其他入关记录皆有,只有这一波客商的记录查找不到。
自从去岁大司马王巨君献“安汉七策”,其中西域一策便是力主重开边禁,让那汉匈通商,以互补有无。虽然准许通商往来,进关之胡人皆要统计身份来由,入关行进路径,乃至相貌习惯、营生消费等等信息。所以客商入关记录查找不到,是非常蹊跷的事情。
所以崇如礼便亲自彻查此事,方知是手下兵丁受了贿赂,将那一起客商私放入关,未行登记。他大怒之下对手下兵丁进行了惩处,并分别致函京兆府、鸿胪寺,令他们去蛮夷邸直接查问这干人等。
虽然大汉驿路通达,但是关山迢迢实在太远,来往致函便耗去了数月时光。当京兆府和鸿胪寺收到回函之时,再去蛮夷邸查证,这干客商早已全数不见了。
其中有一人,便是那雷狼!
杨熙曾经在京兆府中办过积案,仍然对那没头没尾的“雷狼”案记忆犹新,当时追查杜稚季一案时,与那雷狼还有一面之缘。此刻看到奏疏,才知道原来这雷狼竟是曾经杀人如麻的匈奴大将!
怪不得他虽然没什么异常举动,京兆府仍然将他列位重要关注对象,也正是因此,京兆府才发函到边关去查探他入关时间与行进路径!
此人借着商队掩护,隐瞒入关行迹,不远万里来到长安,究竟所欲何为?
他突然想到,如今吕节继了自己的五官功曹之位,现在可能还在关注甚至查探此案,不由得额头冷汗慢慢冒出。
那个雷狼的危险程度,可能完全不亚于那陈都案的杀人凶手,自己必须要提醒吕节!
他再也顾不上管那崇如礼是奏请知会匈奴王廷,还是要跟京兆府、鸿胪寺扯皮打架,赶紧丢下奏疏,向那客曹尚书告了个假,忙忙走出署中,一路走回杨府之中。
一入府中,便见若虚先生笑着走来道:“熙儿,为师要跟你说一件喜事。”
杨熙虽然心乱如麻,但先生说话,不得不垂手静听。
只听若虚先生道:“你不是拜托为师为你求亲去吗?丹夫子终于松口,允可让他的宝贝女儿嫁入咱们杨家了。”
杨熙惊喜交加,想起丹青小姐的娇羞神态,霎时将心事全丢到了九霄云外,不由得连连下拜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不知丹夫子允可学生何时将小姐娶过门来?”
若虚先生见他这般神态,顿时又好气又好笑,道:“看看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像个饱读圣贤书的官员,倒像个思慕少艾的登徒子!丹夫子只是口头允可,还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等诸多程序,才可请期确定日子,哪有你这么急的?”
杨熙不好意思,只是立地憨笑。
若虚先生看着弟子这般态度,心中也是欣慰至极。
这个弟子,自己从来都是当作亲生儿子教养,虽然他身世尊贵,自己也是对他怀有更高的期望,但是此时此刻,他只是一名寻常少年,正沉浸在爱恋和即将到来的婚姻的甜蜜之中,自己这个亦师亦父的长辈,又怎能不为他高兴?
过了一会,若虚先生才突然问道:“今日怎么离署这般早?”
杨熙这才想起自己返家的目的,于是立刻将那奏疏之中的事情与先生说了。
若虚先生越听眉头越皱,突然道:“雷狼其人,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果然不是善类。若是你那昔日同僚轻视于他,必定会吃大亏的。你做的不错,确实应该对他警告一二。”
杨熙得了先生认可,登时更不迟疑,找来两名家仆,便让他们赶紧去京兆府中,请那五官功曹吕节前来商议秘事,只盼吕节不要已经遭了什么不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