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易安把那册d级三十二泉的《红莲剑侠图传》也装进一个黄花梨书匣,捧到非借品书库外面的浏览室去。
陆澄后脚跟着顾易安走出来。他看到,浏览室一张长桌边已经坐着一位蓄着泰西式小胡子,叼着石楠木烟斗的三十岁左右唐人男子。这位男子的身体像运动员那样又高又结实,裹在一身黑西装里。
——同时,陆澄的古钱测到了唐人男子身上的灵光反应:他携带着灵光量三千泉的c级品。
当然,陆澄本就在想,只有不简单的人才会索取《红莲传》。
那小胡子唐人男子客气地向陆澄点点头,便向顾易安道,“馆员,你好。我是丁霞君,幻海市的官方调查员,专门处理异常事件——请把那本《红莲传》交接给我,这是我那边工作需要的参考资料。”
那个开门见山的男子把官方调查员的执照摆在长桌上——
“丁霞君,调查员协会幻海站c级炼金师调查员,收容科主任助理。”
柳探长告诉过陆澄——情报科、行动科、收容科,是幻海站最重要的三个科室,汇聚了官方调查员的精英。
如同陆澄见过的柳探长的官方调查员执照,丁霞君的这张证如假包换,这是陆澄失去记忆来见过的第一个炼金师调查员。
炼金师的入门技艺是“炼金”、“采药”、“演绎”;
炼金师的进阶技艺是“爆炸”、“毒物”、“手术”。
这个调查员职业渊源于唐土的炼丹道士、西域和泰西的炼金师;在现代社会的明面身份往往是博物学家、物理学家、生化学家、外科医生和药剂师等等。
顾易安小姐也和陆澄一道在“蛸之眷族”的事件里领教过那个调查员协会的真实存在。她不吱声——连徐老都要配合调查员协会的工作。
但是她也不想把答应给陆澄的《红莲传》就这么交出去。
——如果《红莲传》进了“收容科”,官方的人随时会以办案的借口延期归还,那陆澄要再见到眼前的《红莲传》,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丁先生,我是陆澄。《魔都评论》副刊的怪谈作者‘澄江’就是我——我也是一位民间调查员。
凑巧了,我在办的业务也需要这部《红莲传》。在人类的知识遗产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我们两个人不如讨论出一个章程,如何共同使用这部抄本。”
陆澄把凌波咖啡馆的名片摆在丁霞君的调查员执照旁边,也找一把长桌边的椅子坐下,叉起手,注视着对面的丁霞君。
对面的丁霞君呢喃着“澄江”的名字,眉目间忽然泛起有些嫌弃的神情,手指重重敲了敲长桌道,
“哦。原来,您是那位谈狐说鬼的‘澄江’呀。是要用《红莲传》挖掘什么‘血滴’的恐怖素材,给那些庸俗无聊的小市民写灵异换钱吗?——抱歉了,我那边是在调查关乎全幻海安全的重大案子,绝不能把《红莲传》留你,浪费在那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
——这丁霞君是讲不通话吗?陆澄想。
不久之前,陆澄就做好事不留名地为调查员协会解决了重大案子,把一个附体b级魔人的邪神驱逐回了虚境深处;幻海市怎么会又出重大异常事件了?——最近一阵,行动科的柳探长可没有给自己通风报信过。
再说,要是幻海真又出了异常事件,只要丁霞君肯软下口气,陆澄当然会来掺一脚捞油水——哦,是说帮助他办案。
“丁先生,我已经说过,鄙人也是资深的民间调查员——如果有什么让你为难的案子,我也可以参谋一二。这部《红莲传》即便给了你,你也是未必能够消化;而我和这部《红莲传》有缘,里面的关键恐怕只有我能给你指点出来。”
陆澄道。
“陆澄先生,调查员协会没有义务向民间调查员告知我们的行动。我们有最专业的团队,你无需担心。”
丁霞君不再和陆澄啰嗦,又向顾易安出示了图书馆长徐述之盖章的批条,
“馆员,请按照馆长的指示把《红莲传》交付我——这是你的工作职责。”
批条是徐老的亲笔手书,批条的日期是一周之前。批条里讲,只等图书馆的非借品书库重新开放,丁霞君就可以来取《红莲传》。
陆澄的古钱测到,丁霞君手里批条上徐老的篆文印章,的确有一泉防伪的灵光。
顾易安无奈地望了一眼陆澄,把装《红莲传》的黄花梨书匣不情不愿地移向丁霞君。
这时候,非借品书库的分机电话又响起了。顾易安立刻放下那部《红莲传》,接起电话,听了一会,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丁霞君可不管那个图书馆员的其他工作,他在陆澄的眼皮底下把装《红莲传》的书匣拿过去。
却听顾易安口中向丁霞君道,
“丁先生,这本《红莲传》不能交给你——另外有一位读者要求把《红莲传》借出去阅读,那位读者得到了馆长优先级更高的批条。”
陆澄和丁霞君同时愕然。
丁霞君愕然,徐老怎么会把调查员协会的要求靠后排列?
陆澄也愕然,冷僻到连出版也没希望的《红莲传》,怎么在一天之内出现二个和自己争着浏览的对手。
丁霞君重新把那个《红莲传》的书匣放回长桌中央——他向来尊重规则、遵守程序,他只想确认是哪一位读者插队到了自己前面,交涉是之后的事情。
陆澄凝视着书库休息室和外面工字形大楼连通的玻璃门入口
——那位读者推开玻璃门,快步走进书库休息室,把陆澄和丁霞君热烈讨论着《红莲传》归属的情况都收在眼里。
她是一个留着齐脖短发的美人,看起来和陆澄差不多岁数,唐人的相貌,却生了一对水蓝色的眼睛,好像是混血儿。女人罩着灰色风衣,和修长的腿相配的西装女裤、平底的真皮凉鞋,挎着一个豹纹皮革大包。
女人微笑着走过来,和顾易安小姐握了一下手,道,
“图书馆员顾小姐是吧?——我是‘白晔’,《魔都评论》的记者‘白晔’,电话里申请借阅《红莲传》的‘白晔’,是工作需要。”
她说着流利明快、字正腔圆的唐语。出示完记者证,白晔神采飞扬的眼睛瞥向那位丁霞君,还有丁霞君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那张调查员执照。
白晔恭维道,
“啊,‘侠君’先生,你也在呀。我读过你在《魔都评论》上每一期的科普专栏《赛先生》:恐龙化石呀、氢气飞艇呀、放射性元素呀……我们真是有幸生活在科学如此万能、人类如此有希望的时代。”
丁霞君嘴角稍稍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唐国皇帝和儒家摧残的这个国度经历了二千年的漫漫长夜,我们勤劳的唐人奋斗了二千年,结果反而一无所有——只有科学能破除这个国度二千年的黑暗。”
陆澄恍然大悟,为什么这个丁霞君听到陆澄在《魔都评论》连载灵异,对自己的态度陡然嫌弃起来——原来丁霞君就是和他同在《魔都评论》副刊开专栏的那个“侠君”。
丁霞君是眼红陆澄在《魔都评论》的连载人气比《赛先生》的科普专栏压倒性的高,丁霞君还隔三差五地在《赛先生》的科普专栏下面喷陆澄的怪谈是麻醉市民、愚昧迷信的读物。
这时候白晔的眼睛落到了陆澄的脸上,她竟把陆澄也认了出来,
“‘澄江’先生,你也好。我读过你在《魔都评论》上每一期的怪谈,真是天马行空,写的比泰西文豪的还要像真的——最近那篇《柳神探大破章鱼怪》就写得绝赞,原来道家‘蝉蜕’也会那么可怕,那些东瀛人变了蛸之眷族,都长出恶心的触手来了。”
“按照旧唐志怪的说法,‘蝉蜕’也不过是末法时代修仙的下乘法门。崇拜正神,会转化为人类亲近的形态,依旧护佑人间;崇拜邪神,那就蜕变得不成样子了,不知道要怎么祸害人间了
——亲正神,远邪神,此人世所以兴也;亲邪神,远正神,此人世所以衰也。”
陆澄平静道,
“白晔小姐,谢谢你喜欢我的连载——嗯,但是,我对你并没有丝毫的印象。我们从来没见过面吧。”
——白晔小姐如此的美人,和顾易安小姐是段位相当,风姿各异。陆澄只要见过面,就不会忘记的。
况且,他从来是把写的稿直接邮寄给《魔都评论》的男性责任编辑,从没有去过《魔都评论》在幻海市东区“报业街”的报馆,见过那个报社的任何其他记者——虽然失忆了,但陆澄至少还是把自己写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哈,名作家记不清他的读者,很常见的事情嘛
——而且,我是什么都知道的记者呀。”
白晔妩媚地眨了下眼睛,不再和陆澄继续话题。她从豹纹大挎包里取出图书馆长盖章的批条,交给一旁冷冷看着的顾易安,道,
“顾小姐,那我就把《红莲传》领走了。没人有异议吧?”
白晔娴熟地打开那长桌上无所适从的黄花梨书匣,点钞般确认完《红莲传》的页数,连书带书匣径直放进了豹纹大挎包,向诸人粲然一笑。一扭身已走到玻璃门入口,推门而出。
顾易安这才觉醒般地呀了一声。
“那张徐老的批条有问题吗?”一直看着记者白晔离场的陆澄突然道。
“笔迹都一模一样;盖章、盖章的灵光都是真的——但是我总觉得……”
顾易安不说下去了,用非借品书库的分机电话直接打到图书馆长的办公室问询。
一会儿,她挂断电话,向陆澄道,“办公室的馆长助理说,徐老这一周不在幻海,他去外地考察藏书世家的古书了,这个月绝回不来。那女人批条的事情助理不知情,也没法问徐老求证。”
——那张徐老给白晔的批条上的日期是今天。但是,日期都是可以事先填好的。
“丁霞君先生,作为官方调查员,被那个记者当着面取走了你要的资料,不着急吗?”陆澄望着丁霞君。
——这时候陆澄却发现丁霞君反而很专注地观察着自己,兴趣完全不在《红莲传》的得失上。
“陆澄,你怎么知道‘蛸之蜕片’和东瀛人的事情?”丁霞君还回味着那个女记者冷不防兜出来的话里。
听那女人的话里,陆澄那篇《魔都评论》的怪谈里的怪物,竟然就是自己在上一个案子里解剖的蜕变生命体;陆澄的细节,竟然比亲身经历的行动科成员的汇报还要真实详尽。
那本《红莲传》里可能有丁霞君手头在研究的一种恐怖旧唐魔物的线索;但相比起来,还是揪出卍字会在幻海的余党更紧迫,这个陆澄仿佛比组织的情报科知道得还要多。
“——丁先生喷了我的连载那么久,难道从来没读过我写的东西?”陆澄也不禁佩服起来。
“那种小市民消遣的东西,其实我一行也看不下去,就是遇到一个差评一个。陆先生你和我同在一个版面,所以我骂得最凶。”
丁霞君尴尬道,
“——不过,我会从头开始看陆先生的连载,所有的连载。每一句都不会错过。”
“我的咖啡馆永远为你提供深夜服务,只要你付得出和我劳动价值相当的酬金。”
陆澄给丁霞君又指了下他那张官方调查员执照旁边的凌波咖啡馆名片。
他转向顾易安道,“我去找那位白小姐谈谈《红莲传》的共同使用问题吧。”
——从女记者白晔离开休息室的那刻,陆澄就指示他的隐形黑猫缚灵悄无声息地跟踪了过去。
顾易安点头,随着陆澄一直追到了卿云图书馆的工字楼外面,小树林的边缘。
陆澄停下来脚步,表情却显得十分的无奈。
今天是卿云大学开学的第一天,他们两人站在人流如织的校园大道,白晔的身影完全消失。陆澄的黑猫太平也蹲在林荫道间迷惘。
陆澄和c级黑猫共享着感知,他借着黑猫眼一直跟着白晔进入人群,然后那个白晔就像一滴水进入了大海。
——转瞬之间,再没有同样一个灰风衣的短发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