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比预报的时间来得要早得多。新闻播放过后不久,我就听到隆隆的沉闷雷声,看见可怕的闪电在空中飞舞。接着,窗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这使我很高兴。因为到达阿尔法星球这么久,还不曾见过下雨呢,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我冲出房门,把手臂张开,抬起头来,打算浪漫地感受一下在阿尔法星球上淋雨的滋味,但第一滴打在我脸上的雨珠却险些要了我的命。这哪里是我期待的雨滴呀,实际是一块很大的泥巴!它正好击中我的鼻子,堵住我的鼻孔,我一紧张,竟将烂泥吸进气管,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头一阵发昏,跌倒在地。与此同时,密集的泥块打在我身上,不一会儿,我全身都泡在泥水当中了。我好不容易才舒过一口气,从脸上抹下一把泥浆,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逃回房内。对着镜子一看:天哪,我简直成了一只刚刚从沼泽地里挖出来的泥鳅。
这真是难以预料的事。谁能想象得到,阿尔法的雨竟是泥雨呢?我一边咒骂阿尔法这该死的天气,一边脱下衣服。因为泥浆一直浸透内衣,所以我只好脱个精光,打开门把衣服全都扔到房外。
我跑进洗澡间,把水流放得大大的,足足冲洗了半个来钟头,才把一身黄泥洗干净,又费了不少劲把鼻子和嗓子里的烂泥全清理出来。然后披上睡袍,走进卧室。这时我发现有一只大鸟站在门外。
“谁?”我吃惊地喊道。
“能听出我的声音么?”一个最熟悉的声音。
“巴姆蒂萝!”我惊喜地叫道,同时奔出门外。
“阿卡利利!”
我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巴姆蒂萝全身是泥,身上还挎着飞行器,我帮她卸下飞行器,脱掉外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一次拥抱在一起了。我闻到她身上那种淡淡的香味儿,感觉到心脏欢快的跳动。
她突然把我推开,然后大笑起来。我从来没见她这样笑过。
“我把你弄脏了。”她说,“对不起,我来帮你洗干净,当然我自己也得洗个澡才行。”
这天晚上,我觉得自己的忧郁一扫而光。我们手拉手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谈了很久很久。原来,昨天午前,巴姆蒂萝就到了首都,见到了她的弟弟沙米尔医生和沙欧医生,当她听说我得了抑郁症,就急着要赶来,却因为那场骇人的风暴给阻止住了。她会见了副部长和部长秘书,后者向她简单介绍了阿卡利利的近况,还宣布了部里的一项决定:由巴姆蒂萝继续照料我在阿尔法星球上的生活,并对我开展进一步的观察和研究。当然,那只藏狗雪丽,也是她观察和研究的对象。部里要求她每五天呈递一份关于地球人阿卡利利的报告。这时的巴姆蒂萝已经从丧失双亲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可以重新投入工作了。她说,她的弟弟沙米尔坚持要她明天再来,但是她以为,这两天的沙尘暴一定把我吓坏了,说不定我已经受到了伤害,她必须立即飞往特利芒地;不料天却下起雨来,在最初那一阵雷电过去之后,她就冒雨赶来了。
“谢谢你,亲爱的巴姆蒂萝。”我盯住她的眼睛,感激地说。
然后,我告诉她走后这一段时间里发生的各种事情和我的感想。关于我接见公众,巡回演讲和写小册子的事,她已经从传媒上知道了。巴姆蒂萝更关心的是我对这些事的看法。最后,我谈到我和航天部签订的协议和他们蓄意违约的事,当她听我说起航天部女秘书威胁我的那一番话,就特别留心起来。我刚一说完,巴姆蒂萝就说:
“阿卡利利,这事必须诉诸法律才能解决。只有这样,你,作为一个与我们同样的人的身份才能被确认,同时得到那份本该属于你的财产。”
“假使法律不承认我有公民权,法官又怎样才能接我的案子呢?”我问道。
“是啊,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巴姆蒂萝点点头严肃地说;然后她沉默许久,似乎在苦苦思索。
“办法,我来想。”她说,“我会帮助你的。”
后来,巴姆蒂萝实在累极了,我就让她睡在我的床上,给她换了干净的床单和被子。她呢,也不客气。我替她闭了灯,关好门。这是第一次我伺候她。
我到会客室,用椅子拼成一张床铺。我躺下来,但却久久不能入睡。我听到窗外泥雨的沙沙声,看见泥浆从玻璃上流下,满脑子里却都是巴姆蒂萝小姐。
巴姆蒂萝的到来,令我兴奋不已,通宵未眠。天刚亮,我就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去看我的天神姑娘。巴姆蒂萝还在熟睡,白色的被单衬托着她那浓密的黑色短发和棕色脸庞。她眼睑微合,弯弯的双眉和长长的睫毛尤如画上去的一般,眼角还挂着泪珠,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梦中见到了她的父母或她那个负心的将军。她的鼻子秀挺优美,嘴唇象玫瑰花瓣一样鲜嫩潮润。她的肩膀和半裸的胸部丰满柔嫩,尤如玉石雕刻,虽然也是棕色,但色泽要浅得多。
她睡在那儿,就像婴儿般的柔弱,又像一个待嫁的新娘般的娇媚。七十五年光阴的流逝,在她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对于一般的阿尔法人来说,她是永生的仙女;对于我来说,她就是一个与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阿芙洛狄特或赫拉同样的天神。
我的心头升起一股爱的冲动,很想俯下身去吻她,但我克制了自己,不忍心去打扰她。
我走出房外,天已放晴,天空还因为悬浮着大量的灰尘微粒而显得灰蒙蒙的。太阳就像一个红色的盘子,无精打彩地悬挂在天幕边缘。风已经完全停了,但空气还是很呛人。
整个特利芒地在遭受了沙尘暴和泥雨的蹂躏之后变得一片狼藉。那些倒伏在地面上的树木,都浸泡在烂泥之中,就像沼地里一只只狰狞的鳄鱼;那些还没有倒下的,树身和枝叶上都挂满了泥浆。动物园内的建筑物已面目全非,露天的动物模型变成一座座泥塑。我的房子完全让稀泥给糊住,犹如刚刚从河底的淤泥中打捞上岸的一艘沉船。地面上的沙层,因为水份已经下渗,结了一层厚厚的泥茧,就像抹了一层泥灰。狗舍成了一个泥巴堆,雪丽蹲在一旁,正垂头丧气地梳理皮毛。警察和侍卫人员居住的那一排单层房舍,简直就认不出来了:它后面的沙丘,本来已形成一个高过房顶的斜坡,现在又贴上一层泥巴,看上去很像是地球上一道排列着窑洞的黄土坡。如果不是我看到老警长和一个警察站在房顶上站岗,就不会认出那里是什么地方了。
警长见到我,就向我鞠躬请安。我招呼他们下来,他们就从后面的沙丘爬了过来,问我有什么吩咐。我对他们说,在这样的一场天灾之后,不会有什么人到特利芒地来的,因此用不着再站岗,不如陪我出去走走。老警长说那可不行,保卫特利芒地和阿卡利利的安全是他们的职责,一点也不能含糊。不过,由他本人陪我在附近走动一下,他还是很乐意的。
我们登上附近的一座小山,极目望去。整个大地一片死气沉沉;山崖下面原先有一个美丽的水潭,被阿尔法人称为“月亮湖”,曾是首都附近一处最吸引游人的去处,也是特利芒地绿洲上最可爱的一处景点。现在,已经让沙土埋掉了大半,只剩下了月牙般的一汪浊水。我向首都市区眺望,一时竟没有看到它。原来,整个城市都涂上了一层泥浆,其颜色刚好与空气的颜色相同,让人很难分辨。在警长的指点下,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些山峰或丘陵一般的灰色建筑物的轮廓。
“昨天这场沙尘暴和泥雨,”我说,“一定给首都市民带来很多麻烦。”
“啊,阿卡利利先生,这算不了什么,实在算不了什么,”老警长仍旧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们阿尔法人已经习惯了。再说,这下清沙公司和清洗公司可有事干了。他们会让城市恢复原样的。”
“清沙公司,清洗公司?居然还有这种行业!”
“是啊,那是两个挺大的行业呢!也是我们星球上最大的产业,”老警长说,“它们就是靠沙尘暴和泥雨生存的。随着这两种自然现象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这两个行业也越来越膨胀,现在,它们拥有的职工占全国职工总数的十分之一,产值占全国的八分之一。阿卡利利先生,您要知道,每年政府都要拨出巨款,清洗建筑物、道路、绿地和公共设施。私人也得花钱顾他们把庭院和房子清洗干净。要是用的着的公路让沙子给埋了,清沙公司就去把它们疏通,重新挖掘出来,那也是浩大的工程呢。”
“从首都到这里的公路,还有咱们的房子,他们什么时候来清理呢?”
“那就得看航天部肯不肯花这笔钱了,”警长说,“那是不小的一笔开支呢。阿卡利利先生。”
“警官先生,”我问,“要是他们愿意的话,得花多少钱呢?”
“至少得两百万索斯比。”
“如果把特利芒地重新绿化起来呢?”
“那就得再加上两百万索斯比。”警长答道。
从小山上走下来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
巴姆蒂萝已经起床,也梳理完毕。我问她睡得可好,她说,回到阿尔法后,她从来没有哪一夜比昨夜睡得更安稳更香甜。我又问她做了什么梦,她支吾着说睡觉总是会做梦的。
“巴姆蒂萝,我看见你流泪了。”我说。
巴姆蒂萝羞怯地笑了笑。“是的,阿卡利利,我梦见巴哈里了。”
“不要再想他啦,”我说,“把他从你的心头永远抹去吧。”
“你已经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了?”
“你的弟弟,沙米尔医生告诉我了。”
“唉、沙米尔!”巴姆蒂萝叹息道,“是的,阿卡利利,我非常想念巴哈里,特别是在现在,当我和他是同在一个星球上的时候。”
“可是他已经不再爱你,和别人结婚了呀,”我说,“对于这种不能遵守爱情誓约的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我不许你这样说他,阿卡利利,他是无可指责的。”巴姆蒂萝说,“可是我仍然非常忧伤。我的同龄人都老了,有许多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许多朋友,在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变迁后,对过去的情谊已经淡漠了;在阿尔法星球上,大多数人在心理和观念上已和我们这些宇航员格格不入。我们爱别人和被别人所爱的条件都已经丧失了。”
“巴姆蒂萝,”我不无酸楚地说,“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宇宙人,不再隶属于某一个特定的星球了,你和这些星球上的人类的差距是很难缩小的。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愿意永远追随你,爱你。他从刚见到你那一时刻到今天,一直被你的美貌、智慧和善良的心所吸引,每天都在想着你呢。”
“噢,阿卡利利,那会是谁呢?”
“那就是我呀!”我抓住她的手,放在我胸前。
巴姆蒂萝呆呆地望着我,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充满了温柔与欣慰。她呼吸急促,面色发红。她把我的手拉过来,贴在她的脸上。
“谢谢你,阿卡利利,我的地球朋友,”她说,“有了你的友谊,我的孤独感就消除了许多。不过,你我之间还有许多障碍,我们的友谊还不能上升为爱情,也许有一天会的,但也许永远不会。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目前首先要做的事就是为你的权力而斗争。我一直在关注你的情况;你做得很好,你在阿尔法的表现证明你是个高尚的地球人,绝大多数的阿尔法人已相信你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但这还不够,你必须要在法律上获得承认。只有这样,你才能在阿尔法自由地生活。”
“亲爱的巴姆蒂萝,我该怎么办呢?”
“我已经考虑过了。”她说,“我现在就去找我的叔叔阿达贝里安国王和加里大法官。解决你身份问题的契机就是你和航天部签订的那份协议,还有那份法律公证书。保管好那些文件,它们对你至关重要。”
随后,巴姆蒂萝向我道别,她张开双臂,拥抱我一下,就将飞行器挎到背上,走出大门。她让我离开她五米开外。我看到,飞行器尾部窜出一道白色的气流,巴姆蒂萝跃到空中,接着,那幅翅膀就扇动起来。她绕特利芒地飞行了一圈,高度只有五六十米,然后就向首都市区方向飞去。
我久久地站在门口,目送她消失在浓重的尘雾当中。
第二天,特利芒地来了一批科学家,对这里的环境破坏情况进行实地考察。他们是乘一架扁盒状的圆形飞行器到达的,这种飞行器直径有十米,高约四米,在空中飞行时外壁不停地转动,速度很快,也非常灵活,很像地球上的孩子们玩的那种飞盘。当今地球人往往管这一类飞行器叫做“飞碟”。其实,“飞碟”这个名字很贴切,我想我就用不着再为读者把它的阿尔法名字翻译成汉语了。
考察队一行十五人,由一位年事已高,满脸胡子的阿尔法自然环境学教授带领。教授名叫格里夫,据说是阿尔法最具权威的环境科学家,也是最爱发牢骚,发表不同意见,让政府头痛的一位老学究。他身高一米八左右,微微有些驼背,戴着一幅大眼镜,身材消瘦干瘪,穿着绿色的粗布紧身服,衣服上到处都是口袋,塞着一卷卷的纸。他手下那些学者,有四五个看起来是中年人,其他全是年轻人。与他们的教授一样,个个头发蓬乱,胡子叭喳,大多数也戴着眼镜。(说到眼镜,我得告诉读者,阿尔法的眼镜也是高科技的产物,是用一种很轻的合成材料制成的,两个镜片的屈光度可以随意加以调节。)他们面部肌肉僵硬,表情呆痴。而且不知道是学教授的样子,还是本来就那样,每个人都有点驼背,服装打扮也一样,只是衣服上的口袋数目少些,而且也没装什么东西。我相信,他们这般模样,肯定是因为终日读书写字,苦心思索的缘故,跟我们地球上的学者是一样的。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挺着大肚子的,看来他们的收入不是很高,经济上比较拮据,喝不起那种叫作“瓦恩皮尔”的昂贵饮料。
这些学者,首先来拜访我。我请他们在会客室坐下。格里夫教授很客气,他说,他代表考察队成员向我表示慰问,又说,他们来考察,肯定对我多有打扰,请我务必多多原谅。我说,非常欢迎他们光临,他们不仅不会给我增加什么麻烦,反而会给我带来许多快乐。然后我说,我衷心希望他们工作顺利,研究的结果有利于改造阿尔法的环境和气候。
然后,这些学者们就开始工作。他们用一种带有刻度的金属针去测量各处沙土和泥巴的厚度,用放大镜和一种钢尺来测量砂粒和黏土团儿的大小,用一种皮卷尺来测量倒伏的大树的树围和折断高度,又用锹铲挖开一些大树下面的泥土,看看这些树的主根的发育情况,用仪器测量了土壤的湿度,还取了土样,放进他们的口袋里。他们还架起另外两种仪器,测量各个新形成的沙丘的位置、高度和宽度。学者们把数据填写在他们带来的几幅地图上;由于借助了全球定位系统,所以填图极其准确。坦率地说,他们干的这些工作,并没有什么高超的技术,根本用不着开动脑筋,科技含量少得可怜。与阿尔法在能源、化学工业、信息和交通方面的高科技水平相比,这些工作内容和手段实在是太原始了,有的还不如我们地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