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崖在铜湖市有处房子,租的,两居室,一千块一个月。简装,但胜在干净清幽,无论如何比中队的招待所强点儿,是以队里要有谁的家属过来探亲,都会问他借钥匙。陆青崖都忘了当年自己为什么要租这房,但因为这个原因,他也就一年一年地把这房子续租下来了。
逢年过节的时候,队里兄弟也常去那儿聚一聚,自己涮个火锅喝点儿酒,醉了也有地方休息。
陆青崖起身穿鞋,打开床边柜子,拿出件外套,掏口袋摸出一串钥匙,递给林媚,“铜湖花园三单元8楼,出场馆坐73路,七站就到了——打车也行,这儿出租起步价低,跟江浦市差不多。”
“十块?那也不低了。”林媚接过钥匙,放进包里。
陆青崖一顿,“都涨到十块了?”
林媚愣了愣,抬眼去看他,“大前年就涨了……你几年没回去了?”
“三年?四年?记不清了……”他语气平淡,“老头儿生我气,我回去了他年也过不好。”
“为什么生你气?”
陆青崖没答,把外套叠一叠仍旧放回柜子里,道:“不早了,我送你下去坐车。”
经过方才那么一闹,两人自重逢起就互不对付的别扭劲儿反倒没了。
“你脑震荡不要紧?不用送,躺下休息吧。晚上一个人能行?”
陆青崖看着她。
林媚被瞅得不自在,“……怎么了?”
“没事,走吧——送你下去,我顺便去门口买点儿东西。”
既然有了怀疑,他肯定就得搜集证据。
这出“苦肉计”不全是为了暂时拖住她的脚步,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方才闭眼假寐,听她急匆匆找沈锐询问情况,他觉得九年前她身上所让他动容的那些,单纯、热诚、善良……再一次地打动了他。
她还是那么容易心软。
医院附近车流不密,等了片刻,没有出租车过来,林媚便用打车软件叫了一辆。距离两公里,三分钟,林媚看了一眼车牌号,把手机锁屏。
嗅到一股烟味,转头看去,陆青崖一手插着口袋,嘴里咬着烟,火星忽明忽灭。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陆青崖想了一下,“入伍那年。”抽上了就没戒掉,其实瘾不算大,有时候在外面出任务,几天几宿抽不上都不觉得有什么,但与林媚重逢后的这几天,抽的量都快赶上过去一个月的了。
“生病了就少抽点吧。”
陆青崖“嗯”了声。
两人站得不近不远,沉默下来,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一些往事。八年时间理应让深爱的变成淡薄,波澜壮阔的变成古井无波。
可他们的那段回忆似乎只是蒙了尘,拂掉那一层,仍有年少热烈疯狂相爱时留下的痕迹,铭心刻骨。
车来了,林媚坐上去,让他赶紧上去好好休息。
驶出一阵,她回头看,陆青崖还站在远处,身影茕茕。
在目送她。
她飞快地转过了目光。
·
陆青崖回到病房,刚躺下没多久,接到严峰的电话,问他住哪间病房。
没一会儿,严峰推门进来,把果篮搁在柜子上,到对床坐下,笑说:“老陆,怎么又挂彩了?”
陆青崖没理他的揶揄,“你今天不加班?”
“昨天加了一宿,今天再不早点儿回去我也得进医院——西馆那案子,已经调查清楚了,两兄弟供认不讳。当年政府拆迁建会展中心,他们西岸那一片区原本是在规划之内的,但后来方案更改,划到了东岸。那年他弟弟生病,就指望那一笔拆迁款治病,结果落了个空。他弟弟病没看好,半身瘫痪,书也没法读了。会展中心建起来,东岸地价水涨船高,两兄弟心态失衡了,就准备在商洽会这种重要的国际场合搞个大新闻。”
原本只想放个假的引起恐慌,没想到被人发现,人群悄没声息就被疏散了。两人忍不下这口气,恶向胆边生,又有了第二次。第二次陆青崖指挥的作战小组兵分两路,一路拆弹,一路尾随抓捕,在石科伟拿手机拨号的那一刻,场馆的炸弹就已经拆除完毕了。
严峰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老陆,你有什么看法?”
陆青崖神情平淡,“我能有什么看法?”
他们做武警的,最忌给自己心里加担子。这些年,逮过不少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细究起来,大部分人背后都有那么一段可供挖掘的动机。
但世间苦难者千万,却并非人人都会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自有法律审判那些犯罪者的恶行,而他们武警内卫的职责,只在于当有人危害社会的时候,挺身而出,义不容辞,保护那些大部分从未被生活压垮过的,善良坚韧的同胞。
案子的事聊完了,陆青崖问严峰:“老严,问你个事,你有职权吗?能不能黑进户籍系统……”
“嘿嘿嘿!怎么说话的!什么叫黑?!我们是依法管理居民户籍。”
陆青崖笑说:“帮我个忙,查一查有个人的出生日期。”
“谁?是不是打算追哪个姑娘?趁她生日给个惊喜?”
“……”陆青崖无语了片刻,“你少跟我们队的关逸阳来往,学得跟他一样八卦。”
严峰笑骂了一句,“我跟他统共就没打过几回交道,你可真他妈会扣帽子。”
陆青崖说回正题,“你帮我查查,林言谨这人出生年月日什么时候。”他掏出手机,把名字给严峰发过去,“出生地应该是江浦市,户口上可能还有这么几个人,林媚,林乐邦,卢巧春。查完了给我回个消息,回头请你吃饭。”
“林媚……不是上回发现假炸弹的林小姐吗?你查她干吗?”
陆青崖笑一声,“她有问题,你说该不该查?”
·
林媚抵达铜湖花园的时候,太阳将落而未落。
她左手提了一袋子菜——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以后,问了散步的大妈,蜇摸着去附近的菜场买来的。
开门进去,一间大客厅,收拾得挺干净,白墙白瓷砖,两组黑色沙发,上面整齐叠放着一块毛毯,似乎是军用毯,墨绿色的。沙发挨靠着的墙上挂了一副画,细看是世界地图的,深色背景,几大洲的轮廓用橙色绘制出来,颇有些艺术感。再有就是电视、茶几这些基本款,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开了灯,去鞋架上找拖鞋。几双凉拖摆在最上层,其中有双女士的,粉色,明显比其他的小了好几圈。
林媚盯着那鞋,愣了愣,最后把旁边一双深蓝色的男士浴室凉拖拿下来换上。尺码大了,走起来拖拖踏踏。
进厨房处理食材,先把排骨焯了水,放进高压锅里煮。时间来不及,没办法像平常一样几小时地文火慢炖。
把米饭蒸上以后,她看了眼外面,天已经黑了,便往客厅去,拿手机准备给陆青崖拨个电话。
这时候,身后骤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林媚悚然转身,却见浴室门口,陆青崖只穿了条卡其色的大裤衩站在那儿。
两人脸上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林媚轻抚胸口,惊魂未定,“你怎么回来了?”
“洗澡换衣服。”陆青崖走了过来,站在沙发边上,别过脸去撕裹在纱布上的保鲜膜。
背上还沾着水,古铜色皮肤,肩背和手臂肌肉紧实,跟健身房里练出来的那种不一样,丝毫不夸张,却充满了力量感。
那裤衩松垮垮地挂在腰上,有点儿低,再往下一寸臀就要露出来了。
林媚简直不知道眼睛该往那儿摆,别过去瞧沙发后的世界地图,“……还回医院吗?”
“回不回都行。”他把扯掉的保鲜膜往垃圾桶里一扔。
林媚对陆青崖为什么这时候会在家还有点儿怀疑,“我……进门没听见浴室里有动静。”
陆青崖看她一眼,“我也没听见你开门,以为你晚点儿才过来。”
“钥匙不是给我了么?”
“有备用。”陆青崖抬手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水痕,往卧室去换衣服。
林媚回厨房择小白菜,高压锅里热气呼呼,她脑袋里也乱,隐约有种自己似乎又被他算计了的感觉。
可如果不是她自己给了机会,他算计不到她。
身后响起脚步声,林媚回头瞥了一眼,他身上套了件黑色t恤,倚着门框点了支烟。
林媚顿了顿,鞋柜上那双粉红色凉拖还老在她眼前晃,没忍住,斟酌着问道,“你家常有人来住?”怕显得太明显,又加了一句,“我看厨具都不是很新了。”
“队里兄弟家属探亲会过来。”
那鞋应该是给军嫂们准备的。
林媚心里一轻,开了水龙头冲洗菜叶,“你去外面坐会儿,饭半小时上桌。”
陆青崖“嗯”了声,忽说:“手机借我打个电话,我没带充电器回来。”
“我有充电宝,安卓的线也有,”她注意到他手机是华为,“……手机解锁密码654321,包里,自己拿吧——别乱翻我东西。”
她声音隔着流水和灶上高压锅里喷出热气的声音传过来,有点朦胧,有点儿说不出的温柔,搔着心脏。
陆青崖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林媚的包里一堆零零碎碎,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以前就这样,到哪儿都背着老重的一个包,必要的时候,能从里面掏出晕车贴、创可贴、风油精、芬必得……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她拿不出的,跟哆啦a梦的次元袋一样。
陆青崖把她手机解了锁,挺心安理地打开了微信,对话列表的第一个是个动漫人物的头像,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银河英雄传说》的杨威利,昵称显示是眼镜儿。
眼镜儿,眼镜,言谨。
陆青崖把这人点开,没看他跟林媚的聊天记录,只把微信号记下来了,而后锁了手机,扔回包里。
回卧室摸出自己满电量的手机,输入刚记下的微信号,填了个验证消息:你爸的朋友。
没过几秒,那边没通过验证,但给他回了两个字:骗子。
陆青崖笑了,叼着烟两只手打字,“真是你爸朋友。”
那边又回:我根本没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