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县南,张家坞堡。
坞堡,又称坞壁,最初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大约形成王莽天凤年间,当时北方大饥,社会动荡不安。富豪士族之家为求自保,也纷纷构筑坞堡营壁。
东汉建立后,汉光武帝曾下令摧毁坞堡,但禁之不能绝,由于西北边民常苦于羌患,百姓又自动组织自卫武力。黄巾之乱后,坞堡驻有大批的部曲和家兵,成为故吏、宾客的避风港。
而晋时,胡虏进入中原之后,汉人更是坞堡林立,以抵御胡虏的屠戮。因为坞堡的存在,才使得整个中原之地经过几十年的胡虏肆虐,还保留着六七百万人。当年祖逖收复黄河以南的之地,也是得到了坞堡中的豪强大族的支持。
前些年,由于石虎对汉人的暴虐,坞堡也成为了汉人抵御羯人的重要的工具。不过这两年,很多坞堡都与石赵政权达成了妥协。石赵稍稍放松了对汉人的盘剥和暴政,坞堡中的大族们也对石赵朝廷缴纳赋税,也派堡内百姓前往服徭役,形成一种短暂的和平局面。
但是在黄河南岸诸郡,这种和平状态率先被石斌所打破。石斌先是强行征辟东燕郡境内坞堡中的汉人去建筑十数里长的山寨防线,又对各大坞堡狮子大开口,强行征粮,惹得东燕郡境内的坞堡再次满是怨言。
然而,石斌却顾忌不了那么多,退到了濮阳郡之内,照样勒索不误,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勒索,终于惹恼了一些坞堡。
张家坞堡就是率先反抗的,对于羯人第二次索粮坚决的予以拒绝了。
张家的坞堡,四周环以深沟高墙,内部房屋毗联,四隅与中央另建塔台高楼,以为瞭望,侦探敌情。只留有两道大门,一道前门,一道后门,都是坚厚的红松木制作而成,上面还包了铁皮,钉了铜钉。
张家的庄客七八百户,人口近三千人,良田三四千亩,虽然不可与那些世家大族同日而语,但也算是濮阳县颇有名望的坞堡。
张家率先反抗,其余的坞堡自然也有样学样,让羯人吃了个闭门羹。
呜呜呜~
突然,西北角的望楼上响起一阵苍凉而悠远的号角声,那急促的号角声迅速蔓延开来,西面、西南面、南面……八面的望楼都吹响了号角,声音连绵不绝,如同飓风一般卷向四面八方。
这是示警的号角!
在北面的天际,涌现出一片巨大的晨雾,遮天蔽日而来,中间夹着一片如雷的马蹄声,滚滚奔往张家堡而来。
此时寒冬时节,但是因为被羯人勒索过一次粮食,堡主担心自知粮食不够,还是让坞堡里的庄客们出去挖点野菜,掏掏鱼之类的,以搭配粟米和麦粮。
随着那号角声响起,正在田野里忙活的庄客们也纷纷撒腿就往坞堡里狂奔,很快坞堡的大门便紧闭了起来,那前面的深沟上的吊桥也吊了起来。
还有三四个的庄客,因为跑得太远,跑回来时大门已紧闭,急得哇哇的大叫,一个劲的叫着开门。
但是,寨墙上的守卫望着不远处那片奔涌而来的乌云,却不敢再开门,只是用力喊道:“胡人自北面来了,速速往南跑!”
奈何那几个庄客已经吓破了胆,死活不肯跑,就在堡门前哭喊着开门。然而负责守卫的庄客哪里敢拿整个坞堡数千条性命来做赌注,只是急声喊他们往南逃,待胡人撤了再回来。
轰隆隆~
一阵巨大的马蹄声响起,越奔越近。那些庄客终于明白了过来,坞堡的大门是不可能再开的了,开始撒腿往南狂奔。
然而,此时为时已晚!
从羯人的丛中,奔出数骑,纵马便朝他们奔去。
那些庄客们,两条腿跑得再快,又怎么比得上四条腿的马?很快便被追近五十步之内。
咻~
一名羯骑张弓搭箭,对着跑在最后的一名汉人庄客就是一箭,只见箭如流星,那箭正中了汉人庄客的后背。
那名汉人庄客只觉背上一痛,依旧玩命的带箭向前狂奔。然而又是一箭飞来,正中那庄客的头部,那庄客一声不吭的便栽倒了在地。
咻咻咻~
紧接着又是数箭袭来,羯人的箭术在这种短距离之内,几乎是箭无虚发,很快便将余下三名庄客全部射倒在地,然后哈哈大笑着,纵马回队。
堡寨墙上的庄丁,见得羯人如此凶残和勇猛,惊得魂飞魄散,两股战战。
随后,那一片滚滚的铁骑,很快便奔到了张家堡之前,堡主张宇亲自登上了寨墙,望着墙下的羯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来骑至少有三百余人,一个个都是高鼻子蓝眼睛的羯人,身材健壮,神情凶悍,杀气腾腾,光那气势便令众庄丁产生了怯战的心理。
张宇急忙喝道:“不怕,我等有高墙深沟,胡虏的马飞不上来,用箭瞄准他们就是,只要奔近三十步之内就放箭!”
这么一喊,众守卫的庄丁才拉回来一点点气势,发出一阵响亮的回应声,将手中的弓箭架上寨墙上的垛堞,瞄准了羯骑,随时准备施射。
然而,羯骑并没有发动进攻,而是分成两队,留下一队继续在北门前守候,另外一队则奔往张家堡的南门。
张宇心头一凛,这是想让张家堡一个活口都逃不出去的阵势!
不过,他心头稍稍还有点安慰,毕竟羯人的骑兵,不可能插翅飞了上来,就凭他们手中的马刀和骑弓,是攻不破张家堡的大门的。
就在此时,寨墙上的庄客急声喊道:“郎主,看北面!”
张宇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那北面滚滚的涌来一片乌云,行走的速度并不快,但是却至少有上千人,而且都是步卒。
张宇心头彻底凉了半截,这是羯人要赶尽杀绝的节奏,居然为了区区一个坞堡,出动了如此多的兵马。
庄内的庄丁,青壮年也不过千余人,但是这些未经战阵的庄丁,如何抵挡得住人数差不多的久经沙场、在尸山血海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羯人?
只是,事已至此,已经别无退路,张宇怒声吼道:“堡在人在,堡破人亡,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拼死在这寨墙上!”
众庄客也知道到了生死关头,全身的血气终于激发了出来,跟着喊道:“拼了,拼了!”
寨墙上的羯骑,立在七八十步外,冷眼的望着寨墙上的汉人,脸上露出嘲弄的神情,如同一群豺狼,望着一群晃着头上的角咩咩吼叫的羔羊一般,不屑一顾。
远处的羯人越来越近,逐渐已到了两百多步之内,张宇站在寨墙上,将羯人的步卒看得清清楚楚,不禁脸色变得如同死灰一般。
羯人的步卒丛中,居然有攻城云梯,有攻城冲车,还有投石车,又有一辆辆的手推车,上面堆着一个个鼓囊囊的麻布袋。
张宇已经五十多岁,作为堡主,见识自然不少。他心中明白,那一个个鼓囊囊的麻布袋,一定是用来填塞护寨沟的土包。
张家堡这次是真的凶多吉少,除非出现奇迹,不然是真的守不住了!
哗啦啦~
上千羯人的脚步声,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寨墙上所有的庄丁们,都看清了这只来势汹汹的羯人的兵马的情况,顿时齐齐露出绝望的神色。
只是,他们深深的知道,一旦堡门被破,他们的妻女都将被羯人所奸淫,他们的父辈和幼子,都将被羯人像杀猪宰羊一般的残杀,绝不会留半个活口。
张宇大声吼了起来:“跟这群羯狗子拼了,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死也拉个羯狗子垫背!”
这些被逼到绝境的庄丁们,也跟着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那些弓箭手们继续张弓搭箭瞄准,其他人则将一块块大石头,堆到了垛堞边。
在寨墙的里面,已将架起了七八个大铁镬,烈火熊熊,铁镬里的水烧得滚烫滚烫,准备涌来浇泼羯人。
又有人抬来一堆的重物,死死的顶住了寨门,以防寨门被羯人撞破。
所有人都知道,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了!
终于,上千名的羯人,涌到了离寨墙一百多步外才缓缓的停了,迅速的在寨墙下排列阵列。
嗷~
领头的羯将,见得自己身后的将士,阵列如山,露出满意的神色,手中的战刀一举,发出一声鬼哭狼嚎般的吼叫声。
嗷嗷嗷~
上千的羯人,或以钢刀敲击着大盾,或者用拳头捶着胸前的铁甲,发出一阵巨大的毛骨悚然的声音,如同群狼夜嚎一般。
随后,随着那羯将的吼叫声,从羯人的阵列之中,轰隆隆的推出了五六架投石车,训练有素的羯人,迅速开始装填实弹。
“趴下!”寨墙上的张宇嘶声大吼。
众庄丁这才傻愣愣的趴了下来,躲到垛堞之后。
呼呼呼~
五六块巨石呼啸而来,狠狠的砸在寨墙上,砸得惨叫声连连,墙头烟尘滚滚。两名躲避不及的庄丁,当场被砸得一死一伤。
一轮石弹扔出之后,又接二连三的石弹来袭,将寨墙上的庄丁们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趁此机会,两三百名羯人,扛着推车上的土包,呼啦啦的冲出队列,就往护寨沟里扔,不一会将沟壕填平了一长条。
紧接着几架攻城云梯便从队列之中缓缓的推出,在投石机和弩箭的掩护之下,推往张家堡的寨墙,然后轰然将云梯搭上了寨墙。
此时后面的投石机已经停歇,羯人的强攻就此开始。
寨墙上的庄丁,在张宇的率领之下,拼死做着最后的挣扎。
“放箭,放箭!”
“砸死这群羯狗!”
“快泼沸水!”
寨墙之上,箭如雨下,巨石滚滚而下,又泼下一盆又一盆滚烫的沸水,将一个又一个的羯人赶下了寨墙,但是羯人丝毫没有半点退却。
很快,便有一名羯人,接连躲过墙上的攻击,一跃而上,杀上了寨墙。
那羯人怒吼声连连,挥起一刀便砍翻了一名庄丁,紧接着又将一名庄丁的脑袋劈成两半,随即被一名精壮的庄丁一矛刺落寨墙之下。
呜呜呜~
就在这危急的关头,从羯人军马的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如同飓风一般席卷而来。
领头的羯将正在指挥着将士进攻,突然听得背后的号角声,不禁一阵大怒,回头看时,顿时呆住了。
只见身后奔来一群重甲骑兵,约三百余骑,不但马上的骑者全身披甲,就连战马也被马铠包得严严实实的,那骑兵手中的马槊,如同一片移动的森林一般,直刺苍穹。
在那群重甲骑兵的当中,一干“晋”字大旗猎猎飘扬,很显然来的是晋人的兵马。
“退下寨墙,准备迎战!”那羯将见得来骑这般阵势,急声吼道。
寨墙上正在攀爬的羯人,纷纷爬下了云梯,回头整顿队列,准备迎战。
那张宇及众庄丁正在拼死守城,眼看已经抵敌不住,却见得羯人突然纷纷后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张宇眼尖,一眼便看到了那只重甲铁骑,还有那阵中高高飘扬的“晋”字大旗。
“大晋王师!”张宇嘶哑着声音喊道,几乎是喜极而泣,伴随而来的,则是满寨墙的欢呼声。
不等那羯将下令,寨墙前的一百多名轻骑羯兵已将率先迎了上去,人人手中端着骑弓,搭箭在弦,准备施射。
很快,两只骑兵便已接近,羯骑突然从中间分开,冲向那只重甲骑兵的两翼,想要驰射之。
从那只重甲骑兵的两翼,各奔出二十余骑,手执马槊,直接纵马迎向两翼的羯骑。那羯骑急忙弯弓驰射,然而箭镞落在那些铁骑身上,似乎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那些重甲骑兵只是将头一低,端着手中的马槊,便向羯骑刺去。
两翼各有羯骑七八十人,这些重甲骑兵几乎是以一当四,却丝毫不惧,那些羯骑似乎也欺其人少,纷纷扬起手中的马刀,围了上去。然而,羯骑七八十人的骑阵,很快便被那二十骑重甲铁骑所凿穿,羯人约有十余人被马槊刺落于马下。二十名铁骑凿穿羯人的骑阵之后,又勒住马脚,继续回头冲向羯骑,转眼之间又用马槊刺倒了好几个人,众羯骑再也抵敌不住,纷纷打马四散奔逃。
而晋人的重甲骑兵的主力,却丝毫没有半点放缓速度,反而在即将接近羯人时,纷纷催马提速,手举着马槊,奋力冲杀而来。
站在寨墙上,只见那三百余骑的重甲铁骑,就像快刀切豆腐一般,很快便将寨墙前的羯人撞了个对穿。羯人的血肉之躯,根本抵敌不住这种钢铁侠一般的重甲骑兵的攻击,顿时一阵大乱。
那名羯将见得来骑如此勇猛,不敢再恋战,急忙吹响退兵的号角,率众狂奔而逃。那些重甲骑兵却是紧追不舍,纵马围着羯人的步卒就是一阵狂刺猛刺,一直追出了五六里路。
刚才还威风凛凛,如同魔鬼一般的羯人,很快就被杀了大半,众晋骑这才勒马而回,来到了张家坞堡前。
坞堡的大门大开着,张宇亲率堡内的庄客们出堡相迎,以感激晋军的救命之恩。
东燕郡到濮阳郡不过一两百里,合计人口不过二十万出头。司马珂针对五十里以内的濮阳郡百姓,派步卒去宣导和协助迁移,针对远途的超过五十里以外的百姓,则派骑兵协助迁移。
负责迁移的兵马,羽林骑分成三队,而背嵬军则分成十队,合计十三路兵马,前往各地劝说百姓和士族们迁移,坞堡里的豪门大户也不例外。
这只重甲骑兵正是背嵬军的一只,在背嵬军的劝说之下,张宇当即便组织张家坞堡的全体人员,收拾了两天之后,便浩浩荡荡的向东燕郡进发,以从东燕再迁移往荥阳。
如此,不到半个月,整个濮阳郡的百姓,就被晋军迁走了大半,就连濮阳城周边的人口,也被众晋军骑兵所劝说迁走。虽然得到消息的羯人,派出骑兵前来阻拦,但都被护卫的背嵬军或者羽林骑所击退。
等到黄河完全冻上的时候,整个濮阳郡,除了郡城之内还有数万的百姓,加上一些居住在偏僻之地的散户,其余的人口全部被司马珂迁走。
好几个所辖县,都几乎成了鬼蜮,半天不见人影,这正是司马珂的坚壁清野之策。
就在此时,石赵太尉夔安,已率着五万大军,过河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