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求存(1)(1 / 1)

青樱入殿时,太后正坐在大炕上靠着一个西番莲十香软枕看书。殿中的灯火有些暗,福姑姑正在添灯,窗台下的五蝠捧寿梨花木桌上供着一个暗油油的银错铜錾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头缓缓透出檀香的轻烟,丝丝缕缕,散入幽暗的静谧中。

太后只用一枚碧玺翠珠扁方绾起头发,脑后簪了一对素银簪子,不饰任何珠翠,穿着一身家常的湖青团寿缎袍,袖口滚了两层镶边,皆绣着疏落的几朵雪白合欢,配着浅绿明翠的丝线花叶,清爽中不失华贵。她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握了一卷书,似乎凝神端详了青樱良久。

青樱福了福身见过太后,方才跪下道:“深夜来见太后,实在惊扰了太后静养,是臣妾的罪过。”

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她随意翻着书页,缓缓道:“来了总有事,说吧。”

青樱俯身磕了个头,仰起脸看着太后:“请太后恕罪,臣妾方才夜入景仁宫,已经去看过乌拉那拉氏了。”

青樱微一抬眼,看见在旁添灯的福姑姑双手一颤,一枚烛火便歪了歪,烛油差点滴到她手上。太后倒是不动声色,轻轻地“哦”了一声,只停了翻书的手,静静道:“去便去了吧。亲戚一场,骨肉相连,你进了宫,不能不去看看她。起来吧。”

青樱仍是不动,直挺挺地跪着:“臣妾不敢起身。乌拉那拉氏乃是先帝的罪妇,臣妾未等禀告,擅自漏夜看望,实在有罪。”

太后的声音淡淡的,并无半分感情,道:“看都看了,再来请罪,是否多此一举?”

太后声音虽轻,语中的寒意却迫身而来。有清风悠然从窗隙间透进来,殿外树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秋意已经悄无声息地笼来。

青樱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不是多此一举。是因为无论今时,还是往后,太后都是后宫之主。”

“后宫之主?”太后轻轻一嗤,撂下手中的书道,“哀家老了,皇帝又有皇后,不是该皇后才是后宫之主么?”

青樱以寥寥一语相应:“您是皇上的额娘,后宫里毋庸置疑的长辈。”

太后目视四周,轻叹一声:“可惜啊!委屈你来这里见哀家,这儿是寿康宫,可不是正经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青樱即刻明白,慈宁宫新翻修过,是后宫的正殿。而寿康宫,一切是简陋了不少。她即刻道:“皇上刚登基,事情千头万绪,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但总也是因为亲疏有别,外头的事多少臣民的眼睛盯着,一丝也疏忽不得,都是加紧了办的。里头是皇上的亲额娘,稍稍耽误片刻,只要皇上的孝心在,太后哪里有不宽容的呢?到底是至亲骨肉啊!”

太后的眼睛有些眯着,目光却在荧荧烛火的映照下,含了蒙眬而闪烁的笑意:“你这番话,既是维护了皇帝,也是全了哀家的颜面。到底不枉哀家当年选你为皇帝的侧福晋。只是你这番话,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自己的心意呢?”

青樱咬了咬唇,闭目一瞬,很快答道:“皇上忙于朝政,若一时顾不到,那就是后妃们的职责,该提醒着皇上。”

“这就是了。”太后看了青樱两眼,温和道,“虽然你是先帝与哀家钦赐给皇帝的侧福晋,身份贵重,潜邸之时亦是侧福晋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苏氏,后来才从格格晋为侧福晋的高氏都要尊荣。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青樱愈加低头,神色谦卑:“臣妾自知为乌拉那拉氏族人,景仁宫乌拉那拉氏有大罪,臣妾为之蒙羞,若能在皇上身边忝居烹茶添水之位,已是上苍对臣妾厚爱了。”

太后扬一扬脸,不置可否,片刻,方低声说:“福珈,你扶青樱起来说话。”

福珈伸手要扶,青樱慌忙伏身于地:“臣妾不敢。臣妾有罪之身,不敢起身答太后的话。”

太后微微叹一口气,柔声道:“青樱,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虽然你们都是乌拉那拉氏之人,但先帝的孝敬皇后就是皇后,乌拉那拉皇后是罪妇,而你是新帝的爱妃。个中关系,哀家并没有糊涂。”

青樱眼中一热,稍稍安心几分:“臣妾多谢太后垂怜。”

太后微笑:“当年是哀家做主请先帝赐你为皇帝的侧福晋,如今自然也不会因为乌拉那拉皇后而迁怒于你。”她稍稍一停,笑意暗淡了三分,“人死罪孽散,乌拉那拉氏幽禁多年,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哀家活到这个年纪了,难道还看不破么?”

青樱终于敢抬头,再次叩首,热泪盈眶:“多谢太后恕罪。”

太后瞥了青樱一眼,柔和的语调中带了几分警戒:“还不肯起来么?你初居宫中,哀家就让你长跪,岂不让那些无端揣测是非之人以为哀家迁怒于你?日后,你又要在宫中如何立足?”

青樱脑中一蒙,全然一片雪白。当时脑中一热,只求请罪避嫌,竟未曾想到这一层。青樱呆在当地,只觉太后目光明澈,自己手足无措,只能由着福姑姑扶起自己按在座上。

太后目光一转,只打量着青樱:“新帝潜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后富察氏,还有格格珂里叶特氏,其余都是汉军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贵,其他人就不用说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满汉一家,所以高氏虽然在潜邸时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后宫,却不得不多赏她几分脸面了。而且高氏的父亲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

青樱一怔,心中渐渐有些明白,立刻起身,恭谨道:“臣妾与高姐姐原如姐妹一般,高姐姐贤惠端雅,处处教导臣妾,自然该居臣妾之上。”

太后道:“叫你受委屈了。可是有些委屈,你既来了这里,就不得不受。昨日午膳哀家驳你的面子,就是为了这个理儿。以后这样的委屈,即便哀家不给你受,你也少不了的。”

青樱低首含胸,诚恳道:“太后肯教导臣妾,臣妾怎会委屈?”

太后似笑非笑,似有几分不信,只斜靠着软枕,拔下发间的银簪子拨了拨灯芯。

青樱笑一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此刻大方也不是,客气也不是,左右为难,到底露出了几分小儿女情态:“太后,臣妾明白皇上为难,后宫比不得潜邸。可是皇上应该自己和臣妾说,请太后来安慰臣妾,固然是皇上看重臣妾,可也显得臣妾忒不明理了。”

太后这才笑起来,温煦如春风:“你到底才十八岁。若是太贤惠了,也不像个真人儿了。”太后目光锐利一扫,“你那位罪妇姑母,就是贤惠太过了。”

青樱身体一凛,只觉得悚然。

太后道:“你们小夫妻一心,你肯体谅就最好。自然,新帝在潜邸时一直宠爱你,你另一位姑母也是先帝的孝敬皇后。所以呢,哀家与皇帝也不会委屈你。”

青樱心中说不出是感泣还是敬畏,只望着太后,坦诚道:“有太后这句话,臣妾就不算委屈。”青樱福一福身,“臣妾还有一事求告太后,青樱之名,乃臣妾幼年之时所取。臣妾觉得……这个名字太不合时宜。”

太后微眯了眼睛:“不合时宜?”

青樱有些窘迫:“是。樱花多粉色,臣妾却是青樱,所以不合时宜。”青樱仔细窥着太后神色,鼓足勇气,“何况……臣妾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更是爱新觉罗的儿媳,恳请太后亲赐一名,许臣妾割断旧过,祈取新福。”

太后凝神片刻:“你这样想?”

青樱恳切望着太后:“若太后肯赐福……”

太后托腮片刻,沉吟道:“你最盼望什么?”

青樱一愣,不觉脱口道:“情深义重,两心相许。”话未完,脸却烫了。太后微微震惊,颇有些动容,姣好如玉的脸上分不清是喜还是悲。

良久,太后轻声道:“如懿,好不好?”

“如意?”青樱细细念来,只觉舌尖美好,仿似树树花开,真当是岁月静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

太后见青樱沉吟,亦微笑:“如意太寻常了。哀家选的是懿德的懿,意为美好安静。《后汉书》说‘林虑懿德,非礼不处’。人在影成双,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这世间,一动不如一静,也只有静,才会好。”

青樱欢喜:“多谢太后。”她微微沉吟,“只是臣妾不明白,懿便很好,为何是如懿?”

太后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你还年轻,所以不懂这世间完满的美好太难得,所以能够如懿,便很不错。”

青樱心头一凛,恍若醍醐灌顶,瞬间清明:“太后的意思是完满难求,有时候退而求其次便是满足。”她深深叩首,“太后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

太后微微颔首,含了薄薄一缕笑意:“好了。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为先帝伤心了这些日子,也该缓缓心思迎新帝和你们的大喜了。”

青樱起身告辞。太后见青樱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笃定的笑容。福珈为太后披上一件素锦袍子,轻声道:“移宫的事儿,太后嘱咐皇后一声就行了,或者晞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爱惜,她去说也行。青樱小主……不,是如懿小主的身份,不配说这样的话。”

太后拾起书卷,沉吟道:“你真当她不够聪明么?从前是家世显赫,被宠坏了的格格脾气,不知收敛。从乌拉那拉氏被幽禁至今,世态炎凉,还不够打磨她的么?凭她今日去见了乌拉那拉氏还敢来回哀家,这就是个有主意的丫头了。”

福珈迟疑道:“太后是说,她明知宫中人多眼杂,万一将来露了去景仁宫探望的事要遭祸患,所以先来向太后请罪?”

太后道:“宫里除了哀家,还有谁最介意乌拉那拉氏?只要哀家不动气,旁人也就罢了。且她事事撇清,请哀家赐名,又表明心意,只说是爱新觉罗家的儿媳,就是为了消哀家这口气,更是为了求她的一己存身之地。”

福珈明白过来,只是叹息道:“昔年乌拉那拉氏这样凌辱太后,这口气一时如何能消得掉?”

“不管消不消得掉,她要求的是安稳。宫里有皇后,又有高晞月新宠当道,如懿的日子不好过。若哀家再不放松她些,她就真当是举步维艰了。就因为这样,她才会想方设法去皇帝面前提移宫的事,也会想方设法做好,不容有失。而皇后既有地位,又有皇子和公主,儿女双全;高晞月有恩宠有美貌,她们什么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会用心用力了。”

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后才会容得下如懿小主。”

太后凝眉一笑,从容道:“能不能让哀家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为了。”

第二日晨起是个晴好天气,富察琅嬅带着一众嫔妃来寿康宫请安。虽然名分尚未确定,但富察氏的皇后是绝无异议的,众妃按着潜邸里的位分,鱼贯随入。

太后见天朗气清,心情也颇好,便由诸位太妃陪坐,一起闲聊家常。见众人进来,不觉笑道:“从前自己是嫔妃,赶着去向太后太妃们请安。转眼自己就成了太后太妃了,看着人家年轻一辈儿进来,都娇嫩得花朵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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