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蛇达成共识,借着饯别的名义,女皇请杜思云来枫子宫一聚,白仙陪同但并不乐意。因为枫子宫就是关押着吕泽山的地方,凭什么让他也一起看?
但还是犟不过自己母亲,只能顺着她的意思。
杜思云跟着走进来,抬头看见顶上绘着龙凤百花等团的平棋,青绿打底,沥粉贴金,在窗外日光下显得熠熠生辉。
她来过一次,只记得这里阴暗幽静。
不想在白日看,倒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她很快压下这些心思,上前行礼。
“参见陛下。”
女皇胭脂抹颊,面贴五色纸,半露□□,坐在缠满金龙的椅子上,轻轻挥袖,“起来吧。”
说话的同时,她的宽袖中藏匿好的毒粉随灵力飘出,正中杜思云脸面。
突然被一阵粉尘笼罩,杜思云心里一直绷着的弦倏而断开,她反应极快,立刻运起灵力抵御,可还是被女皇灵力破开,呛进了几口粉尘。
看着殿下的人昏昏沉沉地跌倒在地,白仙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女皇察觉到他的动作,笑道:“放心吧,不会害到她的,你现在去挪动她,便立刻就醒了。”
她施法在水镜上,透彻无暇的水镜上立刻出现了层层绿影,原来是一片竹林。水镜忽而一暗,慢慢地,月光把竹叶锋利的轮廓投在了空地。但更多的是挤挤挨挨,留下一大片黑影。
竹林中有个少年蒙着眼提着灯在林子里寻人,他身穿黑色深衣,面容苍白冷漠,活像在野外寻鬼的白无常。但看他走路的样子,像是眼睛瞎了,看不着路,才走的这样小心翼翼。
白仙问:“瞎子提灯做什么?他又用不着。”
女皇淡淡道:“兴许是给别人照明用的。”
蒙眼的“瞎子”慢慢摸索着,靠近了一条小溪,虽然水镜内暮色沉沉,但还是能看见溪边有个白衣少女在抛石子玩。
她捡起岸边的石子,用力朝着水面扔去,跳了两下,便沉入了水中。接着,就重新在身边找一块小石头,方的圆的,继续往水面扔去。每一次挥臂,好像都带着些怨气,显得格外用力。
“思云。”白仙立刻说道,虽然这人显得更加年轻,但是那两道清浅的黛眉和左脸深红鲜活的胎记证明了这人的身份。
女皇对他一惊一乍的举动有些不满意,细细的眉头轻轻皱起,但没说什么,仍旧盯着这水镜中幻化的形象。
“瞎子”已经坐到了杜思云的身边,但她似乎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尘,便准备离开。“瞎子”突然拉住她的手腕,从衣襟内拿出一小块正正方方的,被绢布细心包好的物件。
“干什么?”她的语气并不友善,几乎是有些凶巴巴的。
“枣糕。”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没头没脑的。他把布小心掀开,里面包裹着一小块糕点,上面还点着一个红枣。
“给你。”
杜思云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不懂他的意思,“为什么?”
少年认真地解释说:“这是……你给我的。”
少年说话并不流畅,似乎要把每个字眼在脑子里过一遍,才能完整地说出来。可也因为这个原因,显得格外真诚。
杜思云很久都没有动,少年便一直伸着手,
她咬了几次唇,试图克制住情绪,却还是没忍住。忽然从少年手里一把夺过白绢,往地上狠狠一砸。
“走开点!”
她欲甩手离开,少年又拉住她的手腕,不放她走。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总觉得不能这样放对方离开。
白仙看到这一幕,嘲讽道:“这瞎子真是厚脸皮,别人都要走了还拉住别人,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到的。”
女皇听着这话一股子酸味,细眉一挑,说道:“这少年是开了天眼,看他步伐虽然小心但十分稳重。可不是什么瞎子。”
白仙哼了一声,才继续看下去。
杜思云两次被人拉住,已经是忍耐到了极点,她看着对方脸上的黑布,厉声道:“放开。”
少年蒙着眼,但也从语气中感觉到了对方的认真,松开了手。杜思云刚要走,他便立刻站了起来,一步不离地跟在身后。杜思云吐了口气,觉得自己心火太旺盛,在一片漆黑的林子里横冲直撞,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快。
可身后少年始终如影子一般紧随。
她转过身,冲到少年面前,大吼道:“你可以滚吗?我现在不想看见你,行吗?我连不看见天之骄子的权利都没了吗?”
她说完,深吸了两口气,低下头,用手擦掉了眼眶里流出的几滴泪。她不想让自己看着太狼狈,这样会刺穿她层层保护之下那点仅有的自尊。
她语气放软了,几乎是乞求的语气:“你能不能走开?”
少年脸上面具一样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他无措地看着对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竹叶莎莎作响,月光越柔越轻,像一层纱衣披在他们的身上,少年踩着松软的落叶腐质,向后轻轻退了一步。
杜思云别过脸,鼻子一吸,忍不住又掉下几滴泪了。脸上的水流个不停,她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脆弱过,被被人言语轻轻一击就打倒了,像易碎的花瓶,像一个没用的废物。
少年转身,越退越远,直到快要退出了她的视线。杜思云用手捂着脸,准备继续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会去哪儿,就这么走下去就好了。
最好半路上被妖兽吃掉,可惜这里只有温驯的灵兽;最好遇见夜袭的魔修,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也算是为门派牺牲了;要么就失足掉落山崖,摔死算了,也没人来找,只以为她又“顽劣”嬉闹去了。
想来想去,只有最后这个方法最好,她四处扫了一眼万籁俱寂的竹林,突然发现是这么的黑。
踏在竹叶上的声音在林子里十分明显,她呆在原地,王承湘走了,这林子里只有她一人了。这会是谁?
仔细聆听,是她身后传来的。她右手慢慢摸到剑柄上,握剑的手有些僵硬,但没有影响她刹那间拔剑出鞘,在空中划了一个饱满的圆弧,长剑寒光凛凛,正落在少年冷白的脖颈上。
稍一用力,这把寒铁打造,削铁如泥的剑就要刺进他的身体里。
“你怎么回来了?”
蒙眼的少年丝毫不担心脖子旁架着的那柄宝剑,哪怕已经有一丝血痕,他只是抬起了手里的灯,“给你。”
杜思云收回剑,侧过身子,还是冷冰冰地说:“不要。”
她自顾自地往前走,少年犹豫了一下,仍旧提着灯走在她身后。两人一灯,一前一后,走在黑魆魆的竹林下,月光作陪,竹声为伴,像一副特别的画作。
“王承湘,你从哪儿来?”
“西南小寨。”
“我爹……掌门道君是怎么找到你的?”
王承湘说:“巨蜥毁坏寨子,生吃活人。道君偶然路过,救下了我。他测出我身具修炼资质,问我是否愿意继承衣钵,修炼无情道。”
他言辞淡漠,好像受伤害的不是他的亲人朋友,只是一些陌生人而已。
杜思云:“你修炼的真是无情道?”
王承湘点头,杜思云又问:“我听说,这无情道的典籍缺失了后半部分。既然你这么有天分,在后山那个阁楼里随便莫一本典籍出来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练这个?都不能和别人说话。”
“修炼也修的忒没意思了。”
王承湘说:“掌门道君说,无情道入门难,修炼难,突破难。但修无情道之人,一人可抵百人。修炼到高深层次,就是一夫当开,万夫莫开也是能做到的。”
他讲起这个倒是口齿伶俐了,再没有结巴别扭的感觉了。
杜思云:“有这么厉害,我也修一个算了。”
她又说:“那掌门也是修的无情道咯?”
王承湘道:“自然是。我的这一身本领,都是掌门道君教授于我的。”
杜思云摇摇头,“我爹像是修了一个假的无情道,年纪这么大了,脸皮有时候厚的,像个老顽童似的。”
王承湘听她如此描述那位无上尊贵威严的道君,这描述与他平日所见十分迥异,便沉默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
两个人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肩挨在了一起,杜思云叹了口气,主动道:“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小师弟海涵。”
“从来没人说过我行,他们都说我顽劣不堪,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要是真能靠努把力就能上去的,我早上去了,我早就行了。反正我一无是处,他们说的也没错,你别理我算了!”
王承湘静静地看着她,道:“你并非一无是处。”
杜思云:“那你举个例子听听。”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嘴角翘起,假装很随意地说:“举一个听听就行了。”
王承湘沉默了一下,杜思云自嘲道:“一个都说不出来么?”她随脚踢开一个石头,低着头看着地上。
“很多很多。”
杜思云道:“我既然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优点,你怎么会一个都说不出来?”
王承湘顿了顿,轻声道:“我真希望我能,可是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