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醉了(1 / 1)

皇帝看了他半晌,随后身体后仰,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把玩着指头上光滑如水的戒指。

殿中一时无声,黄学士怒而瞪向宋参政,却被他带着笑意无视。

“传令下去,封闭流言,若有人妄议此事,皆行惩治。另外,给朕调查卫衙内出入的场所,查出到底是何人所为,注意暗中查探,切莫走漏风声,损我皇家颜面。”皇帝将手放在桌上敲打着,发出哒哒的声响。

“是,陛下。”两个大臣闻言,皆低头弯腰地告辞退下,换了个一身甲胄的男子前来。

“暗中盯紧叶家,尤其是那叶犹清,若有异动,立即向朕禀告。”皇帝说,顿了顿,又道,“传梁国公,和叶家女儿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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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犹清到达甘露殿大门外时,心里滔天的澎湃已经归于平静。

她知晓事情不会如此轻易解决,但在看到满城风言风语迅速归向沉寂的时候,也不禁感到一阵被捂嘴的憋闷和怒火。

好一个天子。

门口的宫人朝她行礼,随后推开大门,叶犹清缓步入殿,绕过两道屏风,便看见了宽敞的雕花红木桌后坐着的皇帝。

梁国公早已到达,此时正立于一旁,眉头紧紧拧着,神情严肃。

“臣女见过陛下。”叶犹清声音清亮,无喜无怒。

皇帝看着眼前看不出神色的女子,手指点桌的速度愈发快了些,随后长叹一口气:“不必拘谨,今日只当是关上门来,说些亲人之言。”

“来人,赐座。”皇帝伸手道。

“多谢陛下。”叶犹清礼貌道。

“今日之事,我方才已同国公详说,此事我定会严查,早日给你和卫衙内一个公道。”皇帝一副怜悯的眼神,朝着叶犹清扫过。

叶犹清则用余光看向地上茶杯碎裂的水渍,在心底嗤笑,不愧是九五之尊,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看样子,他是咬定了卫衙内是被奸人所害,绝口不提其他。

而面上,她却比皇帝还要装得自然,凤目一抬,满眼茫然。

皇帝话语顿了顿,这才继续:“梁国公向来是最得朕心的近臣,又身有爵位,朕一直有心提拔,正好借着成亲之事,拉近君臣关系,往日更为朝堂效力。今日太后又宴请了你母亲,她身为嗣荣王之女,这几年受了许多苦,身子羸弱,太后还为此请了御医去瞧。朕想着,待你们二人成亲后,便为她封个命妇之位,下半生好好养病。”

叶犹清闻言,盈盈笑着看了梁国公一眼,随后起身福身:“多谢陛下大恩,臣女无以为报。”

她这感谢的话一出,反而噎住了皇帝话语。

皇帝本打算恩威并施,寻常女子听到这种流言,要么会抽搭悲戚,要么会怒而请命,到时下下威压,便能叫她老实成亲。

可叶犹清这副悦而接受的模样,倒好像从没听过流言似的,让皇帝仿佛一拳打在虚空中,空虚又尴尬。

皇帝嘴张了张,最后哈哈一笑。

不过她这般态度,也让皇帝放心了许多,看样子正如黄学士所说,一个女子而已,动动手就能捏在掌心,说一不敢二,何必担忧。

他也就散了再多言的心思,摆了摆手,道:“行了,今日政事繁多,还有朝中事务处理,下去吧。”

叶犹清闻言,告辞出了殿门,跟在梁国公身后,眼看着前面的梁国公一言不发,大步走出老远,便知他有多愤怒。

不顾流言执意将他的嫡女赐婚给卫衙内,明摆着并不重视他梁国公,还意味着打压,他必然会愤怒。

而叶犹清觉得这种怒火,同她往日可能会受的苦难没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个权力场上的棋子。

想到这里,叶犹清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回身去看艳阳天下,红得似火的大殿和宫墙。

皇权,轻易能掌控别人命运的东西。

叶犹清忽然笑了。

“姐姐,姐姐!”拱门外传出气声,一只白嫩却瘦削的手向她招呼,叶犹清收起方才一瞬的心思,大步走过去,任由那双手将她拉进石狮之后。

黑白分明的双目撞进眼中,少年穿着暗红色的锦衣,头顶绑了个高高的发髻,看着比往日要整洁了许多,俨然一个富贵的小公子。

只是眼神中的戾气犹在。

“你不能嫁给那姓卫的,我方才偷偷摸进御医处,京中流言为真,御医们正暗中搜寻各种良方,想着如何救他。”少年紧攥着叶犹清的手腕,眼神渐渐阴郁,“我有法子能要他活不过今晚。”

“嘘。”叶犹清将手指抵在唇上,阻止了她的话。

“这话可不能让人听去。”叶犹清淡淡道,伸手在少年头顶拍了拍,“我也不需你做什么。”

“可是姐姐,你是好人,好人不能嫁给那样一个混蛋。”少年双目赤红,单薄的胸膛不断上下起伏。

“好人有许多,好人反而会受苦。”叶犹清莞尔,“以后你要努力,做个不会让好人受苦的人。”

少年几乎要哭了。

叶犹清在她肩上拍了拍:“不许哭,你是皇子,软弱不能被别人看去。”

“如今不在燕婕妤那里了?”叶犹清问。

少年狠狠咬着牙,直到额上爆出青筋,才将泪水忍回去,哑着嗓子道:“燕婕妤昨夜没了,听说父皇拷打出了幕后主使,她便吓得自缢了。”

“吓得自缢?”叶犹清摇了摇头,心下了然,“这样狠毒不择手段的人,怎么会听到风声便自缢?”

少年咬着唇,也像是明白了什么。

“你若想在众多皇子中出头,便得找个靠山。”叶犹清眼看着一排宫人朝着这里走来,便加快了语速,“还要学会忍,保全自己,可不能动不动就说杀人,以你的聪慧,往后不会籍籍无名。”

“我们要立在高处,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叶犹清说着,指了指越来越近的宫人。

少年要嘴唇咬出了血,她的手仍然攥着叶犹清的手臂,慢慢后退。

眼睛犹如黑曜石,又似未曾雕琢的璞玉。

“姐姐,我还能见到你么?”她忽然道。

“或许。”叶犹清抿唇,笑得温和。

少年紧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转身,沿着宫墙溜走,很快便消失不见。

叶犹清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高高耸立的甘露殿,这才离开。

很快,皇帝又下一道旨意,赐叶犹清同卫衙内伏月初成婚,比之前的伏月中旬又早了半月,于是距离成亲的日子立刻近在咫尺。

至此,全京城都知晓了这门亲事,但皇家有命不得妄言,故而人们只敢在私下谈论,有人为叶家嫡女抱不平,同一个据说不能人道了的男人成婚,叶家嫡女这还是头一个。

但大部分的人不过是隔岸观火,甚至想着看这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一时间,京城呈现一种怪诞的现象,茶馆酒楼人满为患,但都不大声说话,靠着眼神交流,热闹而又默然。

而漩涡中心的叶犹清,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同往日一样闭门不出,偶尔出门也是前往金陵斋,小坐片刻便回府。

不止如此,仲夏月末,叶家甚至开始准备嫁妆,购置红木箱,据说堆了一庭院,俨然一副要出嫁的模样。

人们酷爱看大户人家的子女吃瘪,何况叶犹清表现出的这般迟钝,于是等着看笑话的人便更多了。

然叶犹清这边不急,却有人替她急。

秋水殿中,几个宫人围在厢房门口,手里端着碗碟水盆,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怎么了?”女声响起,身着华服的周子秋从殿外走来,立在几个宫人身后。

宫人们闻言,急忙回身跪下,攒眉道:“娘娘,辞柯姑娘还是什么都吃不下,只将自己闷在屋子里,我们几个担心,又不敢进去看……”

周子秋担忧之意挂上眉梢,挂满指环的玉指一挥,示意宫人们下去。

“春红,碗碟留下。”周子秋说着,从春红手中接过托盘,敲了两下,推开房门。

昏暗的房中拉着帘子,显得更为黑暗了,女子穿戴整齐,正坐在榻上,对着眼前的几块糖果子发呆。

“辞柯。”周子秋缓步上前,将托盘放下,“怎么不吃东西。”

“姑母。”辞柯被她的话语吓了一跳,随后身子渐渐放松,摇头不语。

“她那边,还没有消息?”辞柯轻轻问。

“没有。”周子秋回答,她转身坐在辞柯床边,“正准备嫁妆,应当是,接受了罢。”

她要成亲了,她没有来找她。辞柯眼眸低垂,心里不知为何溢满了委屈。

她又有什么资格委屈呢,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念头。

“辞柯,你果然还是……”周子秋长叹一口气,“你为她做的,她知道么,敢去动皇帝的人,你可知万一查到你头上,就是我都保不住你?”

“你胆子太大了。”周子秋半是责备道,拿起茶杯放进她手中。

“姑母放心,我往后不会再想别的,不过是还有些恍惚。”辞柯说着,将茶杯放下,她会想办法断掉这荒唐的念头,不能给其他人带来麻烦。

周子秋看着辞柯,几分泫然,低声道:“若不是姑母,你也不会如此。”

“怎能怪姑母呢。”辞柯闻言浅笑,面颊几处两片比她笑容还浅的靥窝。

“姑母,我想出去走走。”辞柯说着,拉了拉周子秋的衣角,当是祈求。

“不许去寻叶犹清,她既然要成婚,你就得断掉才是,否则于你二人皆是不好。”周子秋低沉了语气。

“不会的。”辞柯轻轻说,“我只想去金陵斋坐坐。”

是夜,因为下月便是伏月,故而如今的天气,已然像是燃灭的炭火一样,憋闷着蒸人了。

叶犹清方才陪着赵卿柔说了会儿话,回到自己屋中,只觉得闷热不已,汗水淌得厉害,只能叫琴心拿来些冬日存在井窖中的冰,放在桌上降温。

她这几日看着闲,实则忙得脚不沾地,于是坐在冰块旁看着一张地图,圈出几个她尚存记忆的地方。

婚期提前虽然令她忙乱了些,但也不至于打破她的计划。

但就是辞柯那边,她总想着向她说几句,但如今她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难以找到机会接近,又生怕自己太过接近辞柯,会被皇帝怀疑。

便只能一拖再拖。

夜渐渐深了,叶犹清将地图牢牢记在脑子里,随后伸到烛火前烧掉,抬头看向窗外夜色。

没有月亮星辰,是个阴天。

最后一片纸张燃尽,叶犹清正欲起身,却听见屋外几声极小的声响,她顿时闪身贴在门边,警惕地看向门缝。

“谁?”她低声问。

“我。”十里的声音传来。

叶犹清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拉开房门,却看见一个什么东西被人扔进她怀里,触之滚烫,且柔软。

叶犹清下意识躲闪,任由那东西软软落了地。

她捂着胸脯低头去看,一身藕色衣衫,同躯体的颜色混在一起,显出骨肉均匀,冰肌柔骨,再往上看,双目紧闭着,如诗如画的侧脸在灯火下清晰。

“这丫头半夜缠着我睡不了觉,我只能将人给你带来。”十里的声音从门外传入,沾着酒气,一手撑着门,探进个头来,“放心,府门外盯梢的都被支走了。”

她说着说着,对上了叶犹清惊讶的目光,随后二人齐齐低头。

十里沉默了一会儿,道了声好梦,便摇晃着身躯离开。

叶犹清急忙蹲下身,握住女子手臂,将她醉成一滩水似的身体从地上拉起,落在臂弯:“辞柯?”

“叶犹清。”只见女子呢喃说着,伸出手摩挲上她肩膀,如同向上攀附的藤蔓,直到额头碰到她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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