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风里抽烟。
草原背后就是加尔家族的伊森罗亚城堡。
蓝天旷野将这座城堡衬托得太过宏伟和庞大了。抽着烟的马甲青年就像是行进在田埂里的小蚂蚁,背负着独特任务,坐守在石墙围篱的红顶小屋,与其他小红屋的同僚一样,组成这巍峨防线的半点一角,管控进出的人、马车、以及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兽坐骑。
他自诩也见过许多世面了。
在这头次上岗的个把月里,飞龙和巨鸟时不时从他头顶滑翔,进入围篱的人大都是贵族,稍许碰见拉着货物往墙后去的平民或执事他都敢大声呵斥,饶是武士巫师,也能挺着胸膛不给对方面子。
这就是他叔叔说的呀……
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他们还是肩负了控制外围责任的守卫——顶着头上这加尔的名号,近乎没有人不敢不给他们面子。
不远方又有风透过窗吹入了。
坐在不算拥挤的红顶小屋内,马甲青年随意将烟蒂弹入仅存的壁炉火堆里,起身搓搓手,踩着木地板来到窗边,伸手握住摇晃响动的铃绳,居高临下的看着下方这拉着一车货物的灰帽子。
“今天怎么这么晚啊。”
探手出窗,他用长棍将围篱的锁挑开,且不着急收棍;在铁制围篱上点点,表情十分威严肃穆。
“那是要搬的东西太多了。”负责运送货物的庄园同事嘿笑了声,从怀里取出一支烟往上抛,自个也握着马鞭往后靠,娴熟点上烟,跟马甲青年聊了起来,“现在王都爱丽丝区的官员在调休轮换,庄园里又颁布了秋收调令,可不是忙死人吗。”
“哦。”马甲青年点点头,将烟夹在耳上,微微思索,便将这辆货车放行。
车轮再次轱辘转动,货物摇晃,太阳落射七彩棱光,随马鞭声悠扬离去。
其实伊森罗亚城堡在整个王都不算太大的。
马甲青年听自家叔叔说,这庄园真心要评大概也就是一线末尾的程度,得亏加尔大公素来简朴实干,把大片大片的土地用在炼金工厂等伟大事业上,况且这正是加尔历来最显赫的招牌——十把手枪拆开七把,准能看见加尔家族的标识,就像帝国晶币上的雄狮王冠一样,都是波斯人的熟事类!
思绪越想越有些偏了。
马甲青年拉来椅子在窗边仰头看云,脚叠起来,眼珠被阳光映得圆润,像玻璃珠,反出点点光芒。
又有类似跑步节奏的脚步声传来了,这一次像是在围篱内,在庄园里。
马甲青年侧过头,本着坚定负责的态度拿起木桌上的枪起身,两三步走到门边推门,瞧着前方草坪里的身影,神情逐渐疑惑,不由喃喃自语起来:“主人的庄园再怎样也有四五百亩地吧,怎么还有跑步的呢?”
语停到这里,在草坪里小跑来的人越来越近,体型有些肥硕,一身衣物倒是质地极佳,在阳光下反光,有种珠宝般的炫目感。
这定当是贵客了。
马甲青年将手枪别在腰间收好,左右看看周边,迈步迎上,朝这皮肤质地极好的胖子说:“您好,请问阁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衣着华贵的胖子喘着气摆了摆手,汗珠从干练短发上滑落,荡起一股酸味,裹挟风,与马甲青年擦肩往红顶小屋走。
“阁下!”马甲青年立马上前跟随,碍于对方的衣着打扮,只能抿住嘴,组织了下语言说道,“尊敬的阁下,这里是庄园外围的石墙站,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联系庄园里的管家来帮助你。”
“不用。”带点紊乱气息的声音扩散,锦衣胖子抬手拭去额头和脸颊上的汗,皮肤下大片潮红,显然是锻炼到位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红顶屋。
伸脚别开面前的木椅子,胖哥儿左右打量这间简简单单的房,一转宝戒取出雪茄夹住,目光移到马甲青年前头,说:“我问你,送到庄园的信件是不是归你们这里管。”
“信?”马甲青年愣住神;然后点头,实诚回应道,“任何外来的信都会先停在我这里,然后由庄园里的特定执事收上去,早晚各一次。”
“一般一天有多少封呢?”
“差不多百余封吧。”马甲青年取出火柴划亮给对方点烟,这才发觉其十指宝戒戴满;在烟雾里闪着华光,差点吸直了他的眼。
“呵~呼……”胸腔起伏,气息醇厚的浓雾从口鼻飘出,油汗脸颊里的眼睛圆又大,睫毛很长,而且鼻尖也翘,竟是胖的让人顺眼。
这位富贵胖子夹住雪茄摇了摇,迈步来到窗户边上,朝底下看,再把窗下木桌的抽屉打开,发觉里面就一些水果、枪械和蜡烛,当即吧嗒下嘴,又问:“今早的信已经送到城堡了?”
“啊。”马甲青年张开手搓了搓裤子,“七点就收过去了,下一批要到下午五点去了。您是有很重要的事被写信送来了吗?这可以询问专门服侍您的管家,他肯定会收好有关你姓名的信封,并且第一时间送到你房间里。”
“嗯。”胖哥儿并没有解释什么,拉开椅子坐下,像是一座小山,压得木椅嘎吱作响,“每天负责收信的人你认识么?或者你们这里有谁认识,让他现在来见我。”
话完,这道声音后的平淡让马甲青年更不敢小觑,想一想,还是来到墙边拉动绳铃,把问题交给经验丰厚的叔叔。
洪亮的铃声回荡在阳光内,而等待总是让人感觉时间很慢的。
可能是抽雪茄抽的有些无聊了,一身金色衣裳的胖子斜睨身旁人一眼,点点烟灰,调子平淡地出声道:“你来这里多久了。”
“已经快一个半月了,阁下。”
“嗯,那你就没进过草坪后面,到城堡里工作过吗?”
“没有的呢”马甲青年讪笑起来,低头调整下帽子,答,“这至少要工作三年以上才能在城堡工作呢,我还远远没有这资格。”
“啊。”白胖子点了点头,依旧没看这青年,反而望着窗外的风景,逐渐出神了。
霎时安静,马甲青年始终小心地观察着对方;只觉这人确是很有气场的,不管是站坐还是走动,总有一种让人不敢喘气的微妙感,让人恨不得低头,恨不得缩起脖子听对方的训话。
愈发紧绷的身躯泛起酸痛感,叔叔依旧没迈入阳光与风内。
马甲青年吞咽口口水,悄悄横步靠墙更近一些,燥着胆子,努力显得自然地向椅上人问:“阁下…您……”他声音有些抖,“您是我们小加尔大人的客人么?您…您看起来真年轻。”
被问的人没出声。
马甲青年暗自攥紧了手,再等几秒,最后深深吸了口气。
“什么是小加尔。”
突如其来的问钻入耳中。
马甲青年当即抬眼,很不好意思的笑笑,再挪到木桌边上,拿起烟,划亮火柴给自己点上。
“这是对我们的少主人加尔-克里曼沙的称谓。”他一面吸烟一面答,神情动作都自然不少,“我们伟大的加尔大公只有这一位继承人,所以我们经常称呼他为小加尔,是从上面一层层传下来的呢。”
这守卫可能当真喜欢聊天吧。
劣质香烟的气味钻入鼻腔,加尔-克里曼沙伸手在鼻前扇扇,取出一根雪茄抛过去,进而安静的等,时不时听仆人口里的城堡样子。
“您知道吗?”马甲青年在接到雪茄后更加来劲了,笑嘻嘻把手里香烟灭了火留下来,再靠住墙壁,学着这位贵客之前的样子点燃雪茄;立马咳嗽起来,肺部被杀得不轻,“您,您不晓咳,咳咳!您不晓得啊,最近走动祝贺我们小加尔大人的宾客可有很多呢,一天最起码有四五条飞龙入城堡,那些运礼物的马车大片大片的,前两天直接堵了队,从城堡调了几位武者侍从才安排妥当。”
“祝贺?”加尔-克里曼沙抬起头,戴满宝戒的肥手还夹着烟蒂,没有丢弃的意思,“我昨天刚来,城堡里是有什么事发生吗?”
“你不知道吗?”马甲青年逐渐感受到了雪茄的醇厚,“我们小加尔大人呀……”他眨眨眼,笑得喜庆,“马上就要迎来重要的喜事了,这些宾客还只是一小部分,您要是在这里多住几天,就能看见大场面了。”
话音随烟灰一起落下。
坐在木椅上的加尔-克里曼沙慢慢眯起眼睛,继续朝仆人问:“你说的喜事又是什么?”
“嗯~”马甲青年抽口雪茄,好生缓缓,“噗”地吐口烟答,“当然是小加尔大人要订婚了呀,您连这个,”
身体忽然抖一下,马甲青年倏然闭紧嘴,当真知晓自己说错了话,连同雪茄都点灭在墙边,收起所有搓搓脸颊,挺腰站定,成为哑巴守卫。
可惜火线已经燃起了。
木椅嘎吱摇晃一声,加尔-克里曼沙的肥胖身躯给予年轻守卫如山麓般的厚重压力——仅是一个眉头微皱的动作,就让后者打湿背脊,整张脸都紫红到要熟透。
“把刚才,”加尔-克里曼沙已经张开了嘴。
红顶小屋的门忽然打开,现出一个通体制服的中年守卫;瞪着眼粗着脖,就要训斥侄儿,连带扫眼其边上的锦衣胖子。
“扑通!”双膝跪在木板上的声音十足清晰,于马甲青年的瞠目结舌里,于微风喧闹的燥热里。
气氛彻底凝固。
中年守卫忽然一声“主人”,惹得马甲青年双腿一软,失去所有心气地斜瘫在墙边,装着胖子模样的眼瞳震颤,一时间情绪混杂,大脑彻底宕机了。
整个加尔庄园只有两人能接住这样的称谓。马甲青年到底也只算是一层一层一层隔下来隔到山底的微末蚂蚁,敢情这次却抽了少主人的一根烟,还与对方说了一大通关于少主人自己的私密事……
心瓣膜都在裂开了。
马甲青年闭目冷到发抖。
可整个庄园的继承者根本不在乎这点细碎事,走到中年守卫面前,俯视对方道:“我时间不多,你把每天收信上去的人的名字写给我,所有人,一个都不能剩。”
“诶,诶!”中年守卫猛地点头两下,砸得木地板嗡嗡声,再起身,走到窗下木桌熟练拉开抽屉取出名册和笔纸,站着弯腰书写;手抖,不过不影响墨渍挥发。
马甲青年还在惊恐看着自己。
加尔-克里曼沙理都不理,兴许能让自己上心的人和事只余下那一些,以后也会只少不多了。
中年守卫的书写很快。他伸手接过这张名单,又看眼这对叔侄,直接迈步朝门外走,独自越过带有野草飞舞的风,最终停在阳光下,沉默半响,发出平静声音:“把大管家以下的所有管家和执事都召集起来,另外把这片石墙的工作名册给我,十五分钟之内办完这两件事。”
旁边不远处又刮起一阵风。
恍惚间草坪震颤,是一条深绿地龙拉着豪华车厢往这个方向疾驰,并泛起辕座上执事的呼唤:“主人,我们该回去了主人!早茶已经准备好了!夫人正等着您呢!”
“呵。”加尔-克里曼沙听见这个名字就想笑,收敛大多神情,冷着眼往前,去念那本越富贵越难念的家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