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春日已至,泥雪交融(二)
车行在德尔郡平坦的环河长路上。
夕阳已然落下地平线,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艳红如血,层层沥近,像笔触大胆的印象派,把绚烂的油彩恣意铺洒过整片天空。
傍晚的索斯亚河上飘着归坞的船笛声,河面上碎金粼粼,晃人目眩。
林青鸦侧眸望着河岸,然后感觉自的胳膊被抱住它的那人轻轻环紧。林青鸦眼神收回车内,转头望过去。
某人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周不见恍如半生这种无耻借口作为理由,倒时差补觉也要和她十指相扣才睡。
这会儿大概是醒了,不过仍阖着眼靠在座椅里。他神态有点懒,也就显出难得的近乖巧的模样。
林青鸦轻往外抽出手指,还未挪过一两公分的位置,就被那人掌心开合,又完完整整地包了回去。
“别动,”睡意浸得他嗓音低低哑哑的,头一低,那头黑卷毛就蹭进她颈窝里,“还没到呢……让我再抱会儿。”
林青鸦随他去,轻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唐亦靠在她肩侧,阖着眼笑了声,“秘密。”
林青鸦:“车已经开出来两个多小时了?”
唐亦眯着眼抬起手腕,睡意里看了眼腕表:“嗯,”刚睡醒的低音炮似的声音格外好听,“还有多久到?”
林青鸦起眸。
前排全程装聋作哑的司机目不斜视地答话:“十分钟,先生。”
唐亦这才揉着睡得发酸的肩颈直身,“那很快就要到了,”他单手仍扣着林青鸦的手,回眸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林青鸦压下好奇,点头:“嗯。”
五六分钟后,轿车离开主干道,驶入旁边的一条林荫茂盛的小路,树木之外是大片无际的绿茵地,斜前方极目可见的地方,似乎坐落着一片高矮不一的房屋。
林青鸦望得怔神:“这里好像是他们的私人庄园……”话声停住,林青鸦回眸。
“你买了这里的一座庄园?”
“没有。”
“我还以为……”林青鸦还没来得及松气,就见唐亦唇一勾,朝她笑着贴近,直至耳旁。
他低声:“是你买了这片庄园。”
“——”
未竟的话声覆没。
林青鸦惊望着唐亦,一时说不出话来。
经过金属高门的身份检查,进入的就是庄园的私人领地。
道路两侧草色如茵,起伏广袤,颜色或深或浅的树丛随意零落。路的近处,杏红或雪青色的杜鹃花盛放,美不胜收。
林青鸦终于回神:“这里,全都是吗?”
“嗯,按房产经纪人说,占地有110亩左右,”唐亦说,“19世纪就建起的庄园,房屋设计和翻新费了不少时间,原本早该带你过来。”
林青鸦不语。
唐亦回眸,含笑逗她:“小菩萨就没什么其他想问的?”
林青鸦:“有。”
唐亦:“嗯?”
林青鸦忧愁抬眸:“付过钱了?还能退吗?”
唐亦一愣,失笑。
看唐亦乐得那个没心没肺的模样,林青鸦就知道这笔钱基本是不太可能回得来了。
但她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所以憋着等唐亦开口。
唐亦笑得弯了腰,半晌才扣着林青鸦的手直回身,愉悦未尽,声音也哑了:“可是给小菩萨的‘观音殿’都修好了,没得退,怎么办?”
林青鸦听出他是在逗她,恼又无奈:“孟奶奶知道了要打你。”
“我花的是我自赚的钱,她凭什么管。”唐亦不在意。
林青鸦没说话,狐疑望他。
车里静寂几秒。
唐亦轻眯起眼:“你不信我?”
林青鸦心虚,转开眼,轻声:“也没有。”
唐亦气笑了:“要是几年下来连这点私人流动资产都赚不到,那还怎么掌舵成汤?”
林青鸦犹豫了下,问:“买这个庄园用掉多少?”
唐亦笑了:“小菩萨这么关心我的资产情况?”
林青鸦更不安了:“你不要转移话题。”
唐亦:“嗯,一半吧。”
林青鸦神色严肃。
唐亦又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剩下的一半用来翻新、维护和装修了。”
林青鸦表情一滞。
唐亦非常适时地开始装可怜:“只算私人流动资产,我差不多是身无分文了,小菩萨忍心不收留我、让我流落街头吗?”
林青鸦恼也轻声:“活该。”
“……”
见小菩萨气得脸颊微红的模样,唐亦忍不住笑了。
几分钟后。
司机终于将两人送到庄园的主楼前。
主楼说是一座楼,但外观上基本保留了18世纪初建时的巴洛克式风格,于是在外面看起来的模样更像是一座简易城堡。
沿着石阶上去,穿过厚重的大门就是玄关大厅和接待大厅,而从接待厅再向内,或者从两旁盘旋的大理石楼台上楼,才算是正式进入到主楼内的起居部分。
书房,会客厅,餐厅,酒窖,室内泳池……将主楼内一一参观过后,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了。
“还剩最后一处了。”
唐亦转过身,就看到林青鸦微绷着脸,好像在思考什么严肃问题的模样。
唐亦走过去问:“怎么了?”
“嗯?”林青鸦恍回神,抬眸,“嗯,没什么。”
唐亦:“累了?”
林青鸦迟疑了下,轻摇头:“不是。”
唐亦微挑眉:“那就是不喜欢这里?”
“喜欢,”林青鸦说,“但是太大,太浪费了。”
唐亦玩笑道:“哪里浪费?这可是我给小菩萨建的观音殿,再大也应该。”
林青鸦无奈望他:“你和我长期在国内工作生活,一直放在这里折旧损耗,多可惜?”
唐亦笑了:“那就作为附加承诺——以后就算我忙成狗,每年也一定会拿出半个月以上的时间陪你来这边度假散心,好么?”
林青鸦刚想点头,又摇头:“还是不要太忙的好。”
唐亦:“而且谁告诉你,这是用来给我们现在住的地方?”
林青鸦:“嗯?”
唐亦走到她身旁最近,微微俯身牵起她的手,牢牢握住,抬到唇前轻吻了下。
然后他抬眸望她。
这个外人眼里的“疯子”,此刻的眼神比他身后玻璃天窗外的平野星光都温柔。
他轻声近呢喃。
“这是我们以后养老的地方,青鸦。我会在这里陪你走完一生。”
林青鸦怔住。
那须臾里,她眼睛里闪过一点水光似的亮痕,但是被她垂睫藏了,声音轻起来,带着笑的:“一生那么长,不走到最后,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反悔?”
唐亦张口欲言,但话出之前又改了口:“记得我说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带你参观吗?”
林青鸦眨了下眼:“嗯,什么地方?”
“这里面所有的内部设计,都是请专业设计师来做的——只有一处除外。”
林青鸦:“嗯?”
唐亦牵着林青鸦的手,带她往楼下走:“在这座楼背面的二楼,有一条弧形长廊,是我设计的。”
林青鸦意外得抬眼:“那条长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没有,”唐亦坦然得很,“我倒是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可惜被他们全数驳回了,说没法实现。”
林青鸦不由莞尔:“你竟然没强迫他们照办吗?”
唐亦轻哼了声:“他们用罢工来威胁我,能工巧匠又实在不多,我只能屈服了。”
“那好难得,”林青鸦笑,“有人能治你这个无良资本家了。”
“——”
正绕过旋转楼梯的唐亦脚步一停,他转回身,轻眯起眼,眼神危险地看林青鸦:“我是无良资本家?”
林青鸦点头:“嗯,程特助和思思都这么说。”
“好啊。”
“?”
林青鸦眼见原本站在自两级台阶下的唐亦突然一弯腰,不等她做出反应,她戏服的后腰和小腿腿弯已经被人勾得一紧——
身体重心蓦地腾空。
在盘旋楼梯这样的高度,又是除了身前的胸膛完全没有任何支撑力点的情况,林青鸦那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出口,就凭本能紧紧攥住了唐亦没系扣的休闲西服的领口。
唐亦只要一低眼,就能看见小菩萨雪白小巧的手就紧紧地攥在他身前,那双茶色的瞳不安又小心翼翼地往怀抱外面看。
楼梯太高。
林青鸦只瞄了一眼就吓得飞快收回视线,求助地仰脸:“唐亦,你放我下来好不好?”
唐亦心底那点恶劣因子被勾引得彻底,没听到似的,反而把人轻掂了掂:“好轻啊小菩萨,你在天上那会儿是只喝露水没吃过饭的吗?”
“——”
林青鸦被吓得一抖,根本没顾得他的逗弄,她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勾起手就紧紧环过他后颈,生怕一不小心跌下去。
唐亦得逞,笑得难以自已,不过到底没忍心再使什么坏,抱着人下楼去了。
直到二楼,转出东侧楼梯,一直向西行,直到停在两扇紧阖的双开门前。
唐亦终于把林青鸦放下。
“就是这儿,”唐亦说,“我送你的真正礼物。”
“?”
林青鸦还没来得及恼,注意力就这句话转走了,她看向门旁。那里竖着一块金属质地的牌子,上面写了一行缠着藤蔓似的花体小字。
“星光…长廊?”
林青鸦轻声读出来。
“那群艺术家工匠的恶趣味,说一定要取个名字,我说叫光长廊,他们说不够唯美,”唐亦不知何时俯低了身,从背后贴到她耳旁,有点不满地看过那个牌子,“想进去看看么?”
林青鸦点头:“你设计的,当然要看。”
“好。”
唐亦先她一步,推开那扇双开门。
果然是星光满目。
天花板,玻璃外墙,甚至地面,整条长廊内都是真假难辨的星空效果。让人一步踏入,仿佛跌进银河。
林青鸦看得恍惚,情不自禁走进其中。
这段弧形长廊很长很长,不过弧度并不大,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林青鸦果真觉得像走过一条银河那样漫长似的。
她停在长廊的尽头,转回身,仰眸望着跟过来的唐亦:“我很喜欢,”她又补了一句,“特别,特别喜欢。”
唐亦轻叹:“原来这样就特别喜欢了?”
林青鸦不解:“嗯?”
“那现在这一层,你喜欢么?”
“什么现在……”
跟着林青鸦的话声,唐亦抬手在尽头的门旁压下什么开关。
“咔哒。”
星光黯下。
然后第一束小小的射灯从林青鸦脚旁两侧,向上亮起。
林青鸦下意识顺着望向光的落点——
在她手边,一直暗着的长廊的内墙被光照亮了最近处的一块。光的焦点处挂着一幅画,用鎏金框裱好的,像在美术馆里展览一样。
画是晦暗的深蓝,雨幕如雾,世界光怪模糊,模糊里有一条长长的,没有边际的路。
金光碎落在路灯下。
路灯下,有个女孩的背影。
林青鸦僵在画前。
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最能第一眼就知道这幅画画的是谁的人。
然后她的视线看到下方。
同样就像美术馆里的展览,旁边也有一块标签备注,画名是《雨夜》。而和展览不同的是,旁边还裱贴了一张白纸,像是拓印的手写记录。
字痕已经有些模糊了。
[第32天,《雨夜》]
[孟江遥叫来的医生说我有病,不轻,再不吃药可能会疯。我知道那些药,他们说吃了会记忆力减退,会忘记很多事情。所以我不吃。]
[反正我不怕疯,也不怕死。]
[但我怕忘了她。]
[我要把她画下来,就从她丢弃我的那天,开始吧。]
林青鸦眼神轻颤,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地上仿佛有所感应,半米外又两处射灯交错亮起,落上内墙墙壁。
一幅新画。
落地窗前的狗趴在地板上,坐在凳子上的女孩身影半透明,她长发垂得如瀑,侧颜笑意清清浅浅,却比身后的光的笔触都熠熠着。
[第37天,《午梦》]
[今天中午醒来的,忘记睡了多久,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窗帘拉开了,她坐在阳光里,在陪小亦玩。]
[我知道她没回来,也知道这只是个梦。]
[如果不知道就好了。]
[我想长梦不醒。]
……
[第52天,《井》]
[心理医生问我第一次是在哪里见到你的,我说我忘了]
[我不会忘,我只是不想说]
[我一直都不想,在你还在的时候就这样。那时候你是我不敢亵渎的神明,我不怕玷污白雪,我怕我会失去你。我一直这样卑劣。]
[可是多可笑。]
[我怕失去你,所以我失去了你。]
……
[第317天,《戏子》]
[不知道谁说的,我喜欢戏服美人,于是今天有人带我去听戏了,不知道唱的什么,听得我快睡过去,和以前一样。]
[以前只有看你唱戏的时候我才不会睡着,可现在你不在这儿了。]
[不过还好。]
[台上我见谁,都能见你。]
……
[第1095天,《周年》]
[我失去你的三周年。今天我进了成汤总部,按照我和孟江遥的赌约。程仞说这对我是场左右都输的豪赌,也只有我这样的疯子才会答应。]
[他错了。]
[赢了就赔十年而已,我当然会赢。只要我赢了,我就能去找你。]
[如果输?]
[输了也不过一生,还是没有你的一生。对我来说没什么好遗憾的。]
[所以他错了,明明是我稳赢。]
[ps:今天买了一套雪白的戏服,就是画里那套,你穿着果然很美,像小菩萨似的。]
……
……
林青鸦停在最后一幅画前。
她终于走过整条长廊,回到最初的入口,她却不敢回头,不忍回头。
七年。
两千五百天。
六万个小时。
三百六十万分钟。
她一直以为她知道来路都有多漫长。
可她错了。
原来她不知道。
它太长了。
上百幅画,五十米长廊,挂的是他的日日夜夜,清醒和混沌的边界,梦魇里他把折磨当作享乐。
而画里岁月起落山河改颜,画中人却永远只有一个。
这怎么能叫活着。
林青鸦再忍不住垂眸,眼泪无声涌落。
可还没哭几颗就有人舍不得,后面那人大步过来,叹着气从她身后紧紧把她抱进怀里。
“我是想你感动,但没想你哭,这有什么好哭的?还是说我画得太丑了,丑哭你了?”
林青鸦止不住泪,抬起手抱住他环过的手臂,抱得紧紧的。在哽咽里她问他:“为什么不说。”
唐亦没听懂,转到她面前,低下来对着她哭得梨花带泪的脸:“说什么?”
“你的想法,你做过的事,你的感受……我全都不知道。就连当年你和徐远敬的那场真相都是他告诉我的,”林青鸦眼泪还是溢过乌黑的睫毛,又红着眼圈仰脸看他,“为什么不说。”
看林青鸦哭成这样,唐亦心里又疼又痒,他低着声哄了两句,又低下头去吻掉她眼角的泪:“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污脏透顶,只有你最干净。那些脏的不能污着你,包括我自,这曾是我人生里的唯一原则。”
林青鸦泪还没尽,杏眼通红地问他:“那现在改了么?”
“改了,早改了,过去你是我不敢亵渎的神明,而现在……这里还缺一幅画,你忘了么。”
林青鸦哭懵了,反应不过来:“什么画。”
“我提前送过你的那幅。”唐亦俯下来,把怀里的林青鸦轻抵在内墙的墙壁上,他扣紧她的指节,深吻她,“《我要神明独属于我》。”
“……”
夜晚,星空烂漫。
庄园主楼顶层的大卧室开成了全景天窗,圆形大床上铺着纯黑色的床单,一直迤逦着垂到地板上。
月光洒过乌黑的床沿,混着星光,直至一声呜咽,纤细白雪似的踝足划破那抹纯黑,落在边沿外。
不及逃脱,又被一把勾回。
然后是更深的夜。
月下。
黑与白织叠缠绕。
——
春日已至,泥雪交融。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辈子都不考驾照了,我不配qw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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