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的身份查清楚了么?”宏治微胖的身子坐在赤金盘龙交椅上,两鬓的华发添了许多,却丝毫未减多年来养成的君上威严,他手下压着一道展开的折子,从手指的间隙中可以看到最后的署名是通政司通政使郑至清。
袁耀宗不由打了机灵,头上的五梁冠也跟着颤抖了几下,因是刚下朝就被召见,所以象牙笏还执在手中,他忙垂眸躬身:“回禀圣上,在凤翔楼抓到的贼人吴远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客,两年前进京,一直住在大柳街,平素很少与人发生争执,据卑职调查,他身上并无血案……”
“袁大人,你说吴远身上没有血案,那依你的意思,曹杰的妻子曹沈氏就是诬告咯”,立在前头左侧的齐王穿着一件绛紫色云龙花锦圆领,衬得那张白皙的脸愈加焕彩,眉梢眼角都噙着笑意,似乎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情颇为愉悦。
齐王的顺遂如意,满朝文武都是瞧在眼里的。晋崇钰的事还未完,吴贵妃紧接着就出事了,至今还关在冷宫里,叫天天不应,沂王自此称病,不再上朝,如今曲芳的案子又被重新翻了出来,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刑部尚书杜修文与大理寺卿梁诤。
曲芳溺毙案从始至终都是由刑部审结的,包括审案、搜集证据、抓捕和审判,只有当中勘验尸体一环是由内阁首辅蔺羲钦插手的。刑部审结了案子,便要呈到大理寺复核,核查无误,最终定刑。案子才算完结。曹杰最终是被判了秋后斩首,不过他比较倒霉,案子发生的时候就已是秋季,所以他的名字很快就被呈到了御前,宏治手中御笔随手一勾。他的人头便落了地,从案子发生到最后斩首不过十余日的时间。
这里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一般来说,即将处决的死囚名单都是由刑部拟好送至御前,与其他的折子是混淆在一齐的,若是名单上的人后台够硬。那这份死囚名单经过整理奏折的太监之手,就会被长时间的压在海量折子下头,等待转机,运气好一些的,就会遇到皇子公主降生或是皇帝皇后千秋大赦天下。那他们就算保住了一条命。若是名单上的人非死不可,那就将他的名字加到地方上贼寇作乱的名单上,这样的名单,皇帝连瞧都不瞧一眼,大笔一挥,名字全勾,那就再也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了。
“卑职不敢,卑职的意思是曹沈氏的案子尚未明晰。不能就此判定吴远之罪”,袁耀宗眼皮也不敢抬,额上冷汗涔涔。
好好一个吃霸王餐的案子。竟然莫名其妙的又卷进了党争的漩涡中,袁耀宗此刻已经在心里把那个偷银子的小贼千刀万剐不下千遍了。
“那个曹沈氏的供状是怎么说的?”宏治冷冷淡淡的声音回旋在疏阔的紫宸殿上,更显森冷。
“曹沈氏说那日夜里她起来去外头如厕,无意间看见一个黑衣人潜进了她家,武功十分了得,飞檐走壁。眨眼的功夫就又出来了,她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是认得他手里的剑,后来她回屋子检查了一番。非但没少东西,还凭空多出了一件,就是那方羲之砚,次日一早,衙门里的人就去她家搜查,搜出那方砚台后,便把他丈夫抓走了,后来就断定他杀了曲芳,被判了斩首”,袁耀宗道。
“这么说,那吴远就应当还有另一层更为隐秘的身份了”,齐王转而看向一旁的李舜,唇角噙着冷笑,“你说是不是啊,李大人。”
“臣倒是有几个问题不解”,李舜恭敬地朝齐王执了一礼,辞气是一如既往的不卑不吭,“曹沈氏只是一名普通妇人,何以在夜半三更之时见到一个佩剑贼寇闯入她家而不惊慌?而且她自己也说吴远武功高强,出入迅疾,眨眼的功夫便从屋子里出来了,那她是怎样冷静下来看清楚并记清楚吴远手中长剑的样式的?吴远身手如此了得,怎么会行事时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都没有发现,再有,一般的小偷又怎么能轻易地从他身上偷走银子,在与凤翔楼掌柜发生争执的时候还如此巧合的就被曹沈氏看见了?臣甚为不解。”
“这有什么不解的”,李舜话音还未落,齐王便已迫不及待地道,“曹杰家中家徒四壁,即使有贼人闯入也偷不走值钱的东西,她又何必惊慌失措,大喊大叫而招来杀身之祸呢?若是他家中真有那方价值连城的砚台,那她才会呼喊求助。至于你说的钱袋,这凤翔楼每日人来人往拥挤异常,钱袋被挤丢了或是顺手被人牵走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这个曹沈氏自曹杰被砍了头以后,就一直在大柳街乞讨,发生争执过来瞧一眼也很正常啊。”
“王爷说的极是,这曹杰家中一贫如洗,只靠几亩薄田维持日子,曹杰死后,田产被收,曹沈氏便流落为乞丐,生活艰难”,李舜面上淡淡的,完全是一副事外人的模样,眼底却有锐芒闪过,“这个时候要是有人搭把手,那她自然是感激不尽。”
宏治不由抬眸觑了齐王一眼。
齐王自然也听懂了李舜话中的意思,正思忖着如何答话,冷不丁的被高高在上的父皇冷扫一眼,脊背登时冒出冷汗。他方才明白昨晚老师对他说“别人都怀疑你了,你要懂得避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后悔没有听老师的话,却被手下这群蠢材怂恿着给沂王落井下石。
杜修文与梁诤都是沂王的人,沂王一党出事,最大的怀疑对象就是齐王,所以,他最好的处理方式就应该是隔岸观火,而眼下,他的话句句针对沂王,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曹沈氏就是受了他的指使诬告吴远,齐王插手的结果无疑是引火上身。
但是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这个时候若不替自己分辨,那就等同于默认。齐王目光一横,冷冷道:“曹沈氏一介妇人,哪有这个胆量诬告。”
“王爷却不知民间有一句俗语,叫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你……”齐王登时两眼喷火,跳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喝道。“李舜,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息怒”,李舜忙拜倒在地,“微臣只是就事论事,不知哪里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此话一说。齐王只得硬生生把喷出三丈高的火按压下来,再不压,就真被人说成不打自招了,他狠狠一甩袖袍,复又站回原处。
李舜这才叩头起身。动作缓慢,看起来好像年迈衰弱的样子。
其实他是在心中迅速地计较对策。
他没想到除了阚育外,最为谨慎细腻的杀手吴远竟然也犯了致命的错误,行事如此大意,居然被曹沈氏认了出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如今这宗案子已经上达天听,杀人灭口是行不通了。关键还在那个曹沈氏的身上。曲芳的案子传的沸沸扬扬,皇帝想压也压不下来,那就必然会重审。这案子不管是放在刑部、大理寺还是都察院都不妥当,那最有可能就是三司会审、九卿圆审、朝审、大审或者……廷审。
“这宗案子你们瞧着应该怎么审啊?”宏治果然有此一问。
下头站着的一溜儿大臣全都不由垂下头来,里头就数蔺羲钦垂的最低。
“蔺羲钦”,宏治对着他七梁冠的顶部,大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说说看。”
蔺羲钦咽了咽唾沫。持笏奏道:“……呃……微臣觉得此案非比寻常,曲芳生前官居一品。还涉及到刑部与大理寺,这次又是翻案。应当谨慎公正为宜……”
“捡要紧的说”,宏治执起茶盅吃了口茶。
“是”,蔺羲钦趁此机会给李舜使了个眼色,忙又埋首道,“微臣建议……呃……在三法司官员共同审理的基础上,再调锦衣卫指挥使、司礼监太监、通政使、一位侯爵、一位驸马参与协理。”
此话一出,立刻打破了紫宸殿的沉默。
这是什么审理,从未听说过,圆审不像圆审,会审不像会审的,倒像是所有审理方式的融杂,曲芳虽然担任过内阁次辅,但生前毕竟是遭到贬斥的,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庶民,那个曹杰就更是命如其名,一介草芥,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的么?
大臣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殿上一阵嘈杂。
“那你们有什么更好的主意么?”宏治轻飘飘的问道。
殿上所有的官员瞬间沉默,这时候李舜迈出一步,持笏躬身:“臣附议。”
其余官员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番,顿了片刻,也齐齐禀道:“臣附议。”
既然所有的官员都同意了,齐王也不好反驳,关键是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反驳,按照惯例,李舜是支持沂王的,只要他同意的就必然要极力反对,可这一回,李舜做的似乎很公平,这样的审理方式实在看不出他哪里有一丝徇私的地方。
而李舜附议,是因为他一针见血地瞧出了这个审理制度的关键点和宏治的心思。
三法司中除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外,其他两名,即杜修文与梁诤都是他自己的人,高湛支持沂王,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他自己的人,如此算来就是对半开,只要侯爵与驸马的人选选的佳,那案子就好办了。
“既然如此,那你们便议一议驸马与侯爵的人选吧”,宏治道。
“驸马在公主辈里择一个即可”,李舜道。
“蔺羲钦,你出的主意,你说”,宏治眉头舒展了不少,像是对蔺羲钦这一次的表现十分满意。
“回禀圣上,康平公主的驸马明炼周厚,颇有贤名。”
这个人选是在场的人都能首先想到的,因此并无异议。
宏治也微微颔首:“侯爵呢?”
“……臣一时还未想到,不知李大人可有合适的人选?”
“启禀圣上,臣认为桓平侯裴之庆可担当”,李舜道。
宏治的唇边不由浮出一丝笑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