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掌灯的时候,梅荨带着穿扮妥帖的栊晴出了栖雪居。
外头还簌簌地落着雪,廊下的那缸台莲早已经藏秧挪入了屋中,院子里除了几盆玉石盆景还透着苍翠外,其余的地方都已悄然覆上了厚厚一层皑雪。
二人行至东边的穿廊准备去唤刘小挚时,他赶巧也从屋子里出来了,湛蓝的夹稠直裰,银嵌珍珠束发冠,玄色鹿皮靴,全都笔挺的纤尘不染,一看就知道还是从未上过身的。
“荨姐姐,我们走吧”,刘小挚掩好门,视线伴着转身的动作,轻轻从她们二人身上滑过。
梅荨外头披着一件玉色菡萏狐裘大氅,领上雪白细软的狐裘在风中摇曳,给那张常年清冷苍白的脸儿添上了几分活色,耳上缀着绿豆大小的红珊瑚耳珰,在通身的浅色中显得十分惊艳,只是即便穿了这么多,看上去还是十分清瘦,好像随时都会被这十一月的寒风刮走,让人见了要忍不住放轻呼吸。
刘小挚微微呆了一瞬。
栊晴则显得精神许多,只穿着一件碧色蝴蝶戏珠云绸薄袄,同色蔽膝,雪白的鹿皮小靴,头上一支千叶海棠头箍,耳上一副小小的银丁香首饰,再加上一双转来转去葡萄似的眼珠子,简直比这漫天飘舞的雪花还要俏皮可人。
刘小挚不由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这个野人可是甚少收拾的这么讲究的。
“看什么看,再看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栊晴伸出两只手,朝着他张牙舞爪。露出了腕上一只七色水晶手串。
“真是一开口就露馅,本来大哥我还想夸你两句来着,没想到一张嘴就口出恶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外强中干”。刘小挚瘪了瘪嘴。
“那也总比这个绣花枕头好”,栊晴不甘示弱的还嘴。
“罢了,大哥我今儿心情好,懒得跟你计较”,刘小挚扬起略尖的下颌,一副大气凛然的样子。扭头又对梅荨道,“荨姐姐,我们赶快走吧,小汐说不定已经到了。”
梅荨提步当先离开。
栊晴和刘小挚互翻了翻白眼,跟了上去。
垂花门前停着一辆碾光茜帷马车。已经上好了辕。梅荨三人蹬着马杌上了车后,便一径朝城北的齐王府邸辘辘驶去。
晚膳的时间,又落着雪,街上显得十分空寂,偶尔有裹着厚棉衣袖着手冻得脸颊通红的行人捡着房檐匆匆走过。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了齐王府东南角的黑油大门前。
亲王府邸的规格都相差无几,同样的五间三开的金钉兽头朱门,上头覆着油绿色的琉璃瓦。下头一对儿狻猊门墩,门前站着四个手摁腰刀的王府亲兵,隔街一道五龙闹海大理石一字影壁。后头大敞院里驻扎着一营兵马,怎么看怎么显赫。
驾车的梅府小厮给门房递了拜帖,片刻后,马车被放进门去。
行了大概一射的距离,马车稳当的停了下来,茜帘一掀。栊晴当先蹿了下来,好奇地扫视了四周一眼。
天已经擦黑了。廊下四处挂着玲珑剔透的各色什锦灯,蜿蜒如龙。最精致显眼的还数中轴线上的垂花门,麻叶梁头下倒悬的短柱雕着精致繁复的花萼云,当中雕着“玉堂富贵”四个华美大字。
栊晴环视的功夫,刘小挚已经扶着梅荨下了车。
前院里早有四名王府小厮垂手侍立,见马车腾空,立刻上前下辕,牵着马儿往西边的马房去了。
这时,二门内紧步走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身材偏瘦,颔下的三缕清须上挂着雪沫儿,笑容亲和,细长的眼睛却甚为明亮,看得出应当是齐王府的管家。
他朝梅荨恭敬长揖,笑吟吟地道:“梅先生大驾观临,您快请”,说话的功夫,他身后一个容貌周正,衣着精致的丫鬟便规矩的走至梅荨身后,打开一把斑竹骨架欹梅枕雪油绢伞,撑在她的头顶。
彼时,梅荨的发肩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珠儿。
梅荨莞尔,随即客前主后的进了门内。
由于宴席设在后花园的钓雪亭,中间便没再做停留,而是一径由管家领着往后花园去了。穿过抄手游廊,穿山游廊,经过一个东西穿堂,往东走过一个月亮门,便到了东跨院,再往东行,转过一道紫檀木嵌螺钿立镜大插屏,便到了王府的后花园。
一路上,精致的楼阁,清水脊的亭子,琉璃盖瓦的画堂,风韵秀雅的九曲栏杆朱漆桥,俊逸的水上舞榭,轩巧的十字盝顶,舒雅的清水脊,雅致的夔龙纹挂落楣子,柔婉的什锦窗……都在纷扬的雪中若隐若现,让人感觉仿佛走入了画轴中。
钓雪亭在花园的东南边,飞翘的檐角错落在雪中,亭亭玉立,三面环种着一水儿的腊梅,虽没有其他楼榭堂阁那般华贵富丽,却透出一股拙美之气。
亭子里人影攒动,皆是锦袍绣带,珠宝冠玉。
左右各摆着两列花梨木嵌大理石面雕花宴几,二几并列,上头皆置着银壶翠盏,玉碗磁碟,当中一方同质宴几,后头坐着齐王,其余宴几几乎都已坐满,除了左首宴几上的两个位子。
梅荨步子微微凝滞。
左首的一个位子是荣王的,他没有赴宴么?
思卿庭的骤雨里,他借酒浇愁的落拓模样常常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听刘叔传来的消息,前些日子他已经病愈了,昨儿还上了朝,那些蚀骨的想念在墨竭笔断之后,应该也跟画上的墨迹一样干涸散尽了吧。
可他何以不来赴宴呢?没有亲眼见上他一面,她的心内总是有些不安。
“梅先生,请”,管家客气地催了一句。
梅荨面色略沉。提步续行。
刘小挚的目光在落到右首那方宴几上的时候,眸子一阵璀璨,瞬间觉得前头的荨姐姐步子太慢了。
往前穿过一座小板桥,正要沿着雪径往亭子里去的时候,梅荨蓦然发觉。一旁的腊梅树下立着一抹月白色的身影,那人听见动静,也转过身子来。
梅荨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他还是跟上回一样瘦矍,连那身月白团龙织锦圆领穿在身上都显得宽大了几分,但精神却好了许多,眸子还和平素一样透着风轻云淡。看上去与普通大病初愈之人并无两样,细瞧之下,方能看见眸底深处的积郁与眉宇间悄然添上的刚毅之色。
管家躬身福了一礼,提步先往亭子里去了。
梅荨欠身执礼,道了声“王爷”。
荣王迈步走至梅荨跟前。笑容依旧温和,如骤雨过后复归澄蓝的天际:“听闻你玉体违和,眼下可大安了?”辞气也甚为客套,让人倍感疏远。
连刘小挚也微微皱了皱眉。
梅荨脸上的笑容却透着几分释然:“已经痊愈了,多谢王爷挂心,王爷也多保重身体”,眼下不是叙话的场合,梅荨朝亭子望了一眼。笑道,“梅某就先入席了,王爷自便。”说罢。转身入了亭子。
亭子里左首边坐着沂王,与他同案的是李砚云和李砚汐,右首空着的位子是荣王的,梅荨与他同案,他们几人是亲王,因而席位靠前。后头诸位皇子序齿而坐,依次是右脚微跛的四皇子。痴迷佛教的七皇子,而年龄最小的八皇子赵煦则坐在右边最后一方宴几上。他正执着一双象牙箸夹鸽子蛋,见到梅荨进来施着客人的礼,朝她挤了个灿烂的笑容,而后把鸽子蛋潇洒的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也不管梅荨有没有看到他。
“梅先生无需如此多礼”,齐王以主人的身份起身回了一礼,又打量了她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道,“梅先生今日未携琴,看来我们还是没有这个耳福啊。”
话音刚落,荣王便走了进来,朝齐王颔首一礼,撩摆而坐。
“六哥错矣,梅先生的琴是以自娱的,若是用以娱人,那岂不是有负于琴之高品,梅先生是高洁之士,又怎可被我们这些凡俗之人驱使”,赵煦性子洒脱,在众兄弟间虽算不上话最多的,但却是最随性的。
“八弟说的是”,齐王伸手,示意梅荨落座,自己也重新坐下,瞅了正把盏自饮的沂王一眼,含笑道,“不过,你口中的凡俗之人可不包括三哥哦,我想三哥应当是常常能见到吧。”
言外之意就是暗讽梅荨与沂王狼狈为奸。
沂王脸色白了一下,正待反驳,李砚云却先笑道:“王爷这话我怎么听起来有些酸酸的,也是了,这个时节是吃不到葡萄了。”
“难怪京城的人都说李小姐温婉贤淑,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齐王唇角上扬,“三哥你有好福气,只怕将来三嫂会招架不住啊。”
果然是筵无好筵,在场的人都默默的寻了点事情做,或饮酒,或吃菜,或同案间彼此低谈,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说实在的,齐王这个宴会他们打心眼里不想参加,可是,又不好回绝,虽然大家都知道彼此之间是貌合神离,但表面的和平还是要维持的。
李砚汐心思单纯,也听不出这夹枪带棒话里的意思,只偷着眼觑刘小挚。
刘小挚却狠狠瞪了齐王一眼,看的李砚汐心头一跳。
“王爷真是说笑了”,李砚云笑若丹霞,脸颊的两个梨涡也深了几分,杏眼轻抬,暗暗瞟了对面的梅荨一眼,“我是脸皮厚惯了的,时常遭人打趣,荨妹妹却是个清高之人,恐怕听不得王爷你这样的污话。”
梅荨还未开口,荣王却意外先道:“修琴之人必先修心,梅先生既有天下第一琴师之雅称,那自然是‘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李小姐多虑了。”
难得荣王也会替人解围,说出的话竟还是三两拨千金,看来从前自己是小瞧荣王了,刘小挚不禁朝他露出一个大赞的笑容。
梅荨却客气道:“王爷抬爱。”
这时,一溜儿穿紫着绿的丫鬟捧着豆青地富贵满堂大盖碗鱼贯而入,一一摆放至各个宴几上,揭开碗盖,腾腾白气登时氤氲而上,香味也直扑鼻端,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这是厨房堪堪烤好的鹿肉,味道甚好,诸位不妨尝尝”,齐王执起几上一把短刃,当先割起鹿肉来。
大家也都纷纷割肉而啖。
“三哥,父皇赐了这么些补药给你补身子,做弟弟的倒是忘了,不知这鹿肉与老参可会相冲啊”,齐王一面搁着肉,一面叙家常话般的道,“不过,我瞧着你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果然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沂王冷笑一声:“六弟,我怎么瞧着你今晚说的话,就像拿着木头刀子割鹿肉,不见骨头不见血呀。”
“人人都说我性子急,我看三哥你比我更急”,齐王执起几上的玉茄杯,直起脖子一饮而尽,“我只是想提醒三哥,父皇赐的百年人参可是续命的药材,可不要一下子随意浪费了,说不定真的有救命的那一天。”说到后头,竟带着威胁似的语气。
在场人手里的短刃都不由顿了一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