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擦亮,风雪已霁,上景苑被白雪覆的厚厚的,像镜面一样反射着天边初露的晨曦,外头看上去要比平素亮堂几分。
宏治堪堪由宫人服侍着从药浴池里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明黄织金团龙中衣,杂着银丝的发上冒着氤氲的白气,正坐在池边的一方鼓腿圈椅上执书阅览。
两边的紫衣宫女低眉垂首呈雁翅排开,手里各捧着一方紫檀托盘,上头陈着玄色绣金龙弁服、松鹤鹭鸶嵌猫眼宽腰带、玄金二色云龙软靴、翠扳指、透雕仙寿莲纹玉佩等衣裳佩饰。另有两名容貌周正的宫女双膝跪地,手里捧着雪白的绫袜,正替宏治套上。
殿中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衣料书页的摩挲声,以及宏治时不时发出的咳嗽声。
胡珍年纪较大,恩赐坐在一旁的六角绣墩上,一如既往的眯着眼睛替宏治把脉。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胡珍方起身拱手回道:“皇上龙体渐佳,只要再服几贴药,再泡十八日药澡,满七七四十九日即可痊愈了。”
“那岂不是要等到年后了”,宏治目光仍落在书上,辞气淡然。
“正是元月十三”,胡珍躬身应道,“到时候再让钦天监周大人择一个吉日,皇上您再起驾回宫。”
“要是……”宏治咳了两声,“要是年前回去呢?”
胡珍面有难色,踌躇半晌,“扑通”跪地:“皇上,保重龙体为要”,神情甚是悲恸,好像皇帝不听他的话。他就要立刻死谏一样。
“朕不过是问问,你激动什么?”宏治瞥了他一眼,又对一旁的白面小太监道,“今日的奏折到了么?”
小太监埋下头,细声细气地道:“崔总管一早就去了,这会子还未回,奴才且去看看。”说罢。一溜烟的朝殿外跑去。
刚转过紫檀木嵌螺钿的山水屏风时。就迎面撞了个人,他定睛一看,正是师父崔珃。忙惶恐地跪到地上,等待师父责罚。
崔珃面上满是焦急之色,像是没空处罚他似得,只狠狠剜了他一眼。便又小跑着转到屏风里头去了。
小太监抓了抓后脑勺。
从未见过师父这么焦急过呀。
崔珃一径走到宏治身后,附在龙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宏治幽黑的眸底登时升起一股怒意。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殿中所有人齐齐跪下,噤若寒蝉。可是过了许久,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当大家都以为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时候。蓦然“啪”的一声脆响,宏治手中的书卷被狠狠掷到了镶白玉的地面上,滑出去好几丈远。书裂字断。
众人五官几乎贴地。
“人在哪里?”宏治森然问道。
崔珃跪地奏道:“就在殿外,由高大人看着。”
“宣他们进来。你们都退下!”宏治拂袖道。
崔珃应诺。
众人如逢大赦,却依然谨慎小心的屏气退了出去。
未几,高湛劲装佩剑领着两名面色惶恐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高湛一眼便瞅见了那本被甩在角落里的书册,他面色不变,走到宏治跟前,躬身执了一礼,又取过一件玄色貂裘披在宏治身上,随后静侍一旁。
两名年轻男子不敢近前,老远就停下来磕头,规矩却是熟稔得体,面发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寒冰,脸上带着风霜之色。
大殿中静的可怖,从药池里蒸腾而上的白气,缭绕满室,宏治的面容也变得朦胧起来,看不清一丝表情。
二人没听见问话,也不敢乱答,只得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你们不是有事要向朕禀报么?”声音平淡,辨不出喜怒。
二人齐齐磕了个头,其中一人道:“小人王虎,是齐王府中家生子的奴才。”
“小人殷明,也是齐王府中家生子的奴才。”
“既是家生子的奴才,又为何会跑到这里来出卖你们的主子?”宏治声音拔高了几分。
殷明撑地的手禁不住的战栗,舌头直打结。
王虎却要好一些,他回道:“小人也不想出卖王爷,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小人还有一家老小要供养,实在走投无路了,才会来求见皇上,求皇上保得小人的性命。”
“那就照实说”,宏治话语里透出一丝厌恶与不耐烦。
王虎应了一声是:“十一日前的夜里,王妃拿着王爷的信物和十万两银票给我们二人,让小人暗中马不停蹄的去保定府,将这十万两银票和王爷的信物亲自交到河南行省指挥司指挥使潘硕手中,王妃特意交代说我们去了什么都不用说,潘大人见到这两样东西自会明白。小人依照王妃的吩咐办事,东西交到潘大人手里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就飞马回府报信。
“小人行至京城近郊时,遇到了王府里前来接应的侍卫,我们二人以为是王爷恩德,并未做多想,可没想到,他们将我们二人引至僻静的地方,却拔刀相对,说这是王妃的吩咐,要将我们二人杀人灭口。我们二人拼死抵抗,一面战一面逃,最后跌落山下,好在山下积雪甚厚,我们才保的一命,小人无处可逃,寻思着皇上在上景苑养病,就大胆跑来这里求圣上为我们二人做主。”
亲王私交将帅,便是犯了大忌。
齐王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贿赂潘硕,还趁着君主在宫外养病的时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用心。
宏治两颊的肌肉几乎要崩断了,过了许久,才听到他冷冷喊了句“来人”。
很快,崔珃便垂手跑了进来。
“把他们二人带下去,严加看管,他们要是死了或是逃了,你提头来见!”
崔珃额上登时渗出斗大的汗珠,连连躬身,遣外头的侍卫将二人带下去了。
自己也躬身退下。
殿中单余下高湛与宏治二人。
池中的药水渐渐转冷,水汽散了许多,殿中也逐渐恢复了清明,但却冷了不少。
“子穆”,宏治指了指一旁的六角绣墩,示意高湛坐下,辞气缓和了不少,却仍然冷冽,“先前河南行省的都司是定襄伯,潘硕那时候所任何职?”
子穆是高湛的字。
“定襄伯案发后,整个河南行省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撤换,包括军中将领。潘硕时任京官,在五军都督府任正二品都督佥事,定襄伯被斩后,由封翦推举,调派到保定任都司”,高湛答完后,才撩摆坐在了一旁的绣墩上。
“封翦……”宏治若有所思,“又是封翦,又是齐王”,他的眸子渐渐冰凝,声音低沉的骇人,“齐王,他究竟想做什么?朕将他关到乾西巷,就是想让他面壁思过,与外界断绝联系,等过一些时日,朕寻个时机大赦天下,将他派往封地,让他平平安安的过完下半辈子,可他竟然如此不安分,竟然暗中勾结封翦、潘硕,他想做什么?想逼宫造反么?”说到后头,声音陡然拔高,额上青筋爆出。
高湛垂眸思忖片刻:“皇上,微臣觉得此事有些蹊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宏治盛怒之下,难免判断偏失,听得高湛如此说,心火渐消,辞气难得的亲和:“子穆,你是朕身边唯一信得过的人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高湛却知这位君主是不会真正相信任何人的,表面亲和,也不过是维持君臣之间的关系而已。
他辞气不变:“微臣觉得,这也有可能是沂王殿下的布局,他们二人很可能被沂王殿下收买或者威胁,才来这里告发齐王殿下的。”
宏治思忖片刻:“你的意思,齐王是冤枉的?那齐王到底有没有派他们二人去给潘硕送银票?”
“未经调查,微臣不敢断言”,高湛心底有数,他自己作为皇上的贴身侍卫,对君主来说,最重要的是一个“忠”字,最好是“愚忠”,若是在不该表现的地方表现的过多,反而会引起君上的怀疑,而且他自己也不想再参与到争储夺嫡的风波中去了,所以只简单提了一句。原本他可以不发一言,但他心中确实觉得事情蹊跷,齐王或许真是冤枉的,他不明说,心中也不坦荡。
宏治却认为,或许是上一回,沂王在殿上说了让高湛凌迟处死的话,让高湛心生怨愤,所以这一回他才会替齐王辩解。
不过,虽是如此,高湛的话也不是不无道理。
眼下齐王被幽禁在乾西巷,未免他东山再起,这是最好的打压机会,沂王是不会放过的。
如果仅仅是沂王为打压齐王而教唆这两人无中生有的,那事情就简单好办了,他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宫后就给沂王许个承诺,再寻个时候将齐王送往封地,如此,他们兄弟二人也再不用自相残杀,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了。
但若真是齐王遣了这二人去给潘硕送银票,那无论是二人主动告发,还是沂王收买威胁都不重要了……
宏治面色沉了沉:“潘硕那里你派人去盯紧了,再给朕查清楚,潘硕到底有没有收齐王的银票。”
高湛起身应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