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黯了一日,到傍晚的时候西边却蓦然沁出一片炽暖的桔色,映得雪面流光潋滟,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霞衣。
明日很可能是个晴暖的天儿。
齐王妃穿着紫色绣九重翟王妃朝服,紫色玉带,紫色蔽膝,乌发上绾着两博鬓,九钿,九树冠花钗,严妆敛容,使得那张天生娇柔的面孔也添上了几分威肃之气。
她一直静静的坐在上房北边的一张玫瑰椅上,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中执着一盏雪花蓝地丹凤朝阳茶盅,却始终没有喝,也没有搁下,只是一直来回的擦着盖儿。
桔光从透雕龙卷草的支摘窗里斜斜穿进屋中,照在粉壁上那幅米南宫的《春山烟霭》图上,疏朗宽绰,飞扬雄古。
屋子里只有齐王妃的贴身丫鬟柳儿一人垂手侍立。
她还是头一回见王妃这样严整端肃的模样,再联想到王府如今的颓势,她这个从小跟在齐王妃身边的体己人也禁不住屏声细气起来。
“王妃”,门外传来管家急急的叫唤。
齐王妃眉头跳了一下,下意识地搁下茶盅,抬眸朝槅扇门外望去。
管家高高瘦瘦的檀色身影匆匆地跨入门内。
柳儿欠了欠身,乖觉的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门。
管家瞧见齐王妃这样一副装扮,倒是把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努力的睁着一双小眼,诧异地问道:“王妃,您这是、要进宫么?”
齐王妃沉沉应了一声:“我必须先进宫去问问母妃的意思,她是长辈,是从宫中的腥风血雨里趟过来的人。又是父皇的枕边人,最了解父皇的心思。眼下,不管是什么局势,要做什么,都必须先和母妃商量才行。”
管家连连点头:“王妃思虑周到。”
“你匆匆忙忙回来,是打探到他们二人的消息了?”齐王妃不由前倾起身子。
管家面色黑了几分,眸中透出几分担忧:“王妃。是、最坏的消息。”
齐王妃水柔般的瞳孔禁不住收缩了一下。面上却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太大的起伏:“已经预料到了,你说吧。我承受的住。”
“王虎和殷明,他们两个杀千刀的叛徒竟然去了上景苑告发王爷”,管家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他们不但把您差他们去给潘硕送银票的事供出来了,而且还往您和王爷身上泼脏水。说是你们是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他们是迫不得已才向皇上告发的。”
齐王妃抿成线条的唇角轻轻一扯:“谋逆的帽子都已经扣上了,还在乎多几条别的什么罪名么?”顿了片刻。“父皇那边有什么消息?”
管家的脸已经黑的不能再黑了,声音也放的极低,似要缓和消息本身的石破天惊:“皇上派了锦衣卫指挥使高湛暗中调查潘硕。王妃,万一要是被他查出潘硕收了我们十万两银票。那、那可怎么办?亲王私下结交统帅,那可是犯了天条呀。”说到后面,辞气完全被恐惧覆盖。
齐王妃紧紧攥着手心里又湿又皱的紫色纱绢,心底不停的告诫自己“冷静、冷静”,良久之后,她的脸色方稍稍缓和一些:“管家,你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王爷,我现在立刻进宫去见母妃。”说罢,一径起身,忽的似又想起了什么,凝住脚步,扭头道,“记得把厨房里炖好的蜜汁乳鸽也一齐带过去,等他吃完再说。”
管家忙不迭的点头,三步并两步跑到门边替王妃拉开了槅扇门。
雪面反射的白光迎面扑来,刺得她的眼睛有些生疼,她在门边驻足了片刻。
是成是败,决于今日。
齐王妃深深吸了口气,避开柳儿伸过来想要搀扶的手,自己提起裙裾,端稳地迈出了门槛。
管家瞧着她瘦削的背影渐渐揉进寒风冰雪中,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什么事都一肩挑,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惦记着给王爷送他喜欢的吃食,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息着摇了摇头,出门往乾西巷去了。
暮色四合,外头愈发的寒冷,街道上没有什么人马,十分的清寂。
王府离乾西巷有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要不是管家心里装着事儿,估计早就睡着了。他等的有些烦躁,正打算开口问车夫还有多远的时候,外头忽然突兀的响起了另外一辆马车的辚辚声。
管家心中一动,立刻将厚实的银红棉绸帘子挑开一个角,望外头窥去,迎面驶来的果然是那辆装扮极其普通的青帷双辕马车,冷风拂过,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他正要抬眸查看这里是何处时,身子却忽然不由自主地向右倾泻起来,看来是到了乾西巷口前的那个拐弯处了。
也就是说,方才那辆马车一定是从乾西巷里驶出来的。
管家放下车帘,摸着臂弯里盛着蜜汁乳鸽的攒盒,长长叹了口气。
大概一刻钟后,马车稳当地停在了一扇锈迹斑斑的小门前。
管家下车轻轻扣了扣门。
与平素一样,门内的人勘验过管家身上的王府牙牌后,便放他入了门。
戍卫乾西巷的兵卒,知道宫中的崔大总管来这里关照过,所以看管相对松懈,只要来者佩有王府牙牌,他们又有白花花的银子可收入袖中,自然睁一眼闭一眼。
管家在红漆槅扇门外轻唤了一声“王爷”,听到里头传来一句闷闷的“进来”声后,方推门走了进去。
一入屋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盈入鼻端,好像与方才那辆马车上飘散出来的香味很相似,管家的老脸不由又垂下几分。
齐王斜靠在暖榻上的宝蓝素面迎枕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银点翠簪子,看样式应是女子之物,他面色悠闲,嘴角噙笑,见到管家进来,懒懒的抬眸问了句:“怎么了?”但看见管家手上那只千遍一律的雕海棠红漆攒盒后,又不耐烦的加了句,“你转告她,以后不要再给我送这送那了,她没事也不用过来,好生在府里歇着吧,本王用不着她操心。”
管家正要除下攒盒,准备乐呵呵的将蜜汁乳鸽双手奉上,却冷不防的听到齐王漫不经心丢过来的这句话,瞬间觉得很是尴尬,感觉手里的盒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默了片刻,嘴角翕翕,想为齐王妃分辨几句,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低声应了句“是”。
“有什么话就快说吧”,齐王仍旧低头闲闲地把玩手里的簪子。
“王妃让我来转告王爷,说……”管家觉得氛围甚是不对,顿了片刻,方道,“您让王虎与殷明给潘硕送银票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了,还……”
还未等管家说完,齐王就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立刻从榻上跳了起来,睁得老大的一双眼浸透了恐惧,失声道:“什、什么?父皇他知道了?”
“是王虎与殷明二人去了上景苑告发,皇上这才知晓的,他还派了高湛去暗中调查潘硕,王妃让我把这消息带给您,让您拿个主意。”
“叮铃”一声脆响,银点翠簪子从齐王白皙的手中滑落,砸在了凹凸不平的青砖地面上,骨碌碌滚了一大圈,最后停在了暗黑的壁角里。
齐王直直愣了半晌,管家好容易等到他动了,却是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打转。
管家不敢多言,只得垂手侍立一旁,眼角却朝壁角里的那支簪子瞟去,镶在簪头上几颗米粒大小的翡翠正幽幽的散着绿莹莹的光芒,管家瞧着眼熟,立刻就笃定了方才马车上的人是谁。
等待的时间最是漫长,管家无聊的瞅着窗外的暮景一点一点被墨色染黑。
“让封翦去保定府联络潘硕”,管家被这忽然暴出的冷冽话语惊了一跳,还未等他回过神来,齐王锐利如刀刃的辞气继续钻入耳中,“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眼下父皇在上景苑养病,正是最好的时机。”
管家听了这诛九族的话,恨不得立刻跳出去洗耳朵,语无伦次地道:“王、王爷,您的意思是、是要逼宫?这这这……王妃这会子已经进宫拜见丽妃娘娘了,她说眼下这个时候不能乱,否则就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呐,她说要先去征询一下娘娘的意见,才可以……”
“愚妇之见”,齐王断然一喝,甩袖道,“父皇若是查到我私下与潘硕交往甚密,他还会安安稳稳的让我住在这里么?沂王会放过这个能将我一招致死的机会么?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本王若是再不放手一搏,就真的要铸就千古遗恨了。”
“之前,王妃也劝过您要规行矩步,不然,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管家在保证齐王不会听到的情况下,忍不住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让王妃今晚就拿着本王的印信去寻封翦”,齐王迟疑了一下,锐利的眼神迅速的扫视了一下窗外,默然片刻,屈指挥了挥,示意管家靠前。
管家会意,凑前竖起耳朵。
沂王低声说了几句。
管家面色登时僵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