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血案传到民间时,大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知情的人不敢明言,君上又有意封锁,六皇子赵晧与生母江丽妃的死,齐王亲王府邸的查抄都只被简单的一笔抹过,就像芟除了一株盆花的繁枝。
昭告天下的圣旨贴满各个府州县榜时,已经是正月十四了,与大多数时候的皇帝诏书一样,围观的人都只听最前头的一个秀才摇头晃脑的宣读,知道原来六皇子在乾西巷不幸染上时疫,他的母亲江丽妃探病时也被感染,病症凶猛,御医束手,皇子与皇妃于宏治二十年正月初九寅时薨逝。
京城的皇榜也书着同样的内容,但相信的人却比开花的铁树还稀有。
齐王暴病而亡,是自尽,是赐死,还是被谋害,史官也无从知晓。
这样的一团迷雾还未激起多大的波澜,便被一年一至的上元佳节淹没了。
刘小挚来栖雪居邀人出门的时候,栊晴正在给窗边玛瑙香几上的一只尊罍插梅。
与梅荨一齐坐在暖榻上的舞青霓夸张的睁着一双杏眼,奇道:“平素最爱热闹的不是小晴么,今儿居然有人比小晴还要激动,咦?是高湛这颗榆木脑袋开窍了呢,还是梅荨要回苏州了呀。”
“今天是上元节,李砚汐可以出府玩的,他当然着急咯”,栊晴朝铜尊罍里搁了数钱硫磺,眼皮也没掀地说道。
“我记得好像有一个人比小挚还要激动吧”,梅荨悠然地将手里的书册翻了一页。
赧然得将脑袋低到了胸前刘小挚闻言立刻点头如捣蒜:“高湛这会子还在院子外头等着呢,霓姐姐,你也快点嘛,他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舞青霓搁下手中的定窑青白茶杯。挑眉道:“好啊,那我这会子就去梳妆打扮一番,你去告诉他,等一会儿我们一齐去。”
“好!”听见舞青霓答允了,刘小挚也莫名的高兴起来,堪堪转身,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扭头道,“我们一齐去?我们指的是谁啊?”
舞青霓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指了指对面的梅荨。脑门顶着问号的刘小挚,故意拖拖拉拉的栊晴,杵在院子外头的高湛,最后点了点自己的。懒懒道:“还有蔺勖,再勉强加上一个李砚汐。”
刘小挚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么一大堆的人乌泱泱一块儿去。那还怎么跟小汐说体己话,送他表礼啊。他拉长了脸道:“一定要一齐去么?高湛也不会同意的吧。”
他话刚说完就感觉自己后背被碰了一下,力道还不小,下意识的回头瞅过去。原来是栊晴了挤过来,唇角紧紧抿着,眼角泛着诡笑。一副形迹可疑的样子。
刘小挚脑中闪过一道光,立刻意识到不好。忙低头前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宝蓝色箭袖劲装,粉底玄面的鹿皮朝靴,宝蓝色的蔽膝,镂雕锦花的錾银腰带,全都簇新的纤尘不染,并没有被栊晴故意弄脏,他疑惑片刻,又摸了摸梳的一丝不乱的乌发,上头的一根素竹簪子,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只好狐疑的按下了心中的疑惑,转身出去给高湛报信了。
栊晴没有理会他,一径走到梅荨跟前,笑嘻嘻地指着窗边刚插好的腊梅:“姐姐,你看我插的好不好。”
梅荨扭头仔细瞧了瞧。
是一大株半人高的千叶腊梅,欹枝斜出雕花窗外,黄昏的桔光映上去,嫣然流盼,华光溢目。
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比姐姐插的还要好。”
栊晴嘻嘻一笑,拈了紫檀木炕几上的一粒梅子抛入嘴里:“我已经朝铜花瓶里搁了锡管,还加了硫磺,不会被冻裂了,而且里头的水我用的是上回霓姐姐从慧济寺竹叶上收集回来的雪水。”
舞青霓一口茶喷出来:“什么?那么一大瓶水用的全是慧济寺竹叶上的雪水?”
栊晴素来最怕舞青霓,见舞青霓瞪眼珠子的样子,忙朝荨姐姐跟前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身前胡乱搅在一起的两只手。
“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费了多少精神才弄回来的么?那是天下煮茶的珍品,给金子也买不来的,你你你、你竟然用来养一株花?今天晚上继续跟我学霓裳羽衣舞,一晚上不许睡!”
窗外扑棱棱飞起一大群鸟儿,枝影乱颤。
栊晴缩着脖子又往荨姐姐跟前退了一步,紧挨着她的身子。
梅荨搁下书册,摸了摸她圆圆的脑壳,温笑道:“没关系,不就是一瓶水嘛,让你霓姐姐再去慧济寺收一瓶回来就是了。”
舞青霓登时无语,哽了半天才道:“我才懒得去了呢”,说着,起身一径往里屋梳妆去了。
栊晴低头瞅着舞青霓走远了,嘿嘿一笑,从雕花木桁上抱过一件抖珠大氅,一件雪青狐裘,递到梅荨跟前:“姐姐,穿好衣裳我们去逛花灯了。”
梅荨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
“对了,我们把刘婶也叫上吧”,栊晴一面将衣裳裹到梅荨身上,一面道。
“刘婶啊,她去不了了。”
“为什么?”
“她说想趁着我们去外头的时候,好好歇一歇,府上这么多能吃的,过个年可把她累坏了。”
“啊?可我还想着回来吃她煮的宵夜呢。”
半个时辰后,梅府开出一溜长队。
八个留头小子一出府门就跟洒豆似得不见了踪影,栊晴和平素一样紧紧跟在梅荨身旁,舞青霓与高湛走在后头,蔺勖很知趣的没有跟着一齐出来,刘小挚在最后头,一双星眸四面八方不住的乱瞧,恨不得再多生出两只眼来。
众人堪堪转出南街,便见到前头的石砌拱桥上立着一抹柳黄倩影,身材纤挑,面若芙蓉。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清澈无暇,明媚的像春天里无云的碧空。
见到刘小挚过来,她瓷似的脸上立刻绽开一抹笑,雀跃着跑进队伍里,抱了抱圆滚滚的梅荨,撒娇道:“荨姐姐,我可想你了。你也不来府上看我。我天天被姐姐拘在家里做女工黼黻,烦都烦死了,真羡慕小晴。我也想天天跟在荨姐姐身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姐姐却让我少跟你来往”。她拉起梅荨的手,嘟着嘴道。“荨姐姐,你是不是跟我姐姐吵架了呀,我姐姐就是这样,认为她自己什么都对。一定要别人向她道歉才行,可是荨姐姐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会跟别人道歉呢?”
梅荨淡淡笑了笑。
“你姐姐不是让你少跟我们来往么。那你现在怎么还跑来了?”栊晴操起手,乜斜道。
“小汐”。刘小挚跑到她身边,瞪了栊晴一眼,“她来都来了,你要把她赶走么?”
“刘小挚,你决定要跟我单挑了么?”
“小挚哥哥,不要吵了”,李砚汐又喜又急,红着脸道,“小晴她没有恶意,只是替荨姐姐抱不平而已,姐姐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很生气,还跟她大吵了一架,好些日子都没理她”,她的头又埋低了几分,目光有些逡巡,但大家都以为她是太过害羞,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似是深吸了几口气,调整好了情绪,她再抬起的眸中,又盛满了暖暖的笑意,她偏头瞅了后头的一对璧人一眼,声音略低:“霓姐姐,好久不见,高大人,没想到你也在。”
紫衣佩剑的高湛颔首一礼。
舞青霓扬了扬眉,衣襟上的玉绡流苏随风摇曳:“原来是李家娇滴滴的二小姐,没想到你还记得沁春园的舞青霓,呵呵,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她一向不喜欢李家,方才又听李砚云如此说,忍不住小小出了口气。
李砚汐埋头咬了咬樱唇。
“荨姐姐,我想起来还有个东西忘了取,我让小汐陪我一块儿去吧”,刘小挚满目哀求。
梅荨淡笑着点了点头。
李砚汐眼角润润的,向梅荨道了扰,且跟刘小挚去了。
梅荨一行人倒也没有把李砚汐的话放在心上,毕竟在辅佐沂王这桩事情上,梅荨确实是离间了沂王与李家之间的关系,李砚云认为梅荨要同李家争功劳,怕李砚汐被梅荨利用,让她少跟梅荨接触,也在情理之中。
一行人继续往前头行去。
大街小巷已是人头攒动,拥挤如潮,满街灯火,珠璎密密,锦绣重重,整个京师宛如珠玑玛瑙堆砌起来的一般。
转过南街,往前穿过一条小巷,便到了昭市街,街道上点着各色琉璃灯盏,有回看灯花的孔雀灯,身栖松柏的仙鹤灯,上树摘桃的山猴灯,口衔荇藻的黄鸭灯,偷瓜抱蔓的老鼠等,衔花朵朵的麋鹿灯……如阡陌诗歌,涓涓不断。
栊晴猴子似得窜上蹿下,瞅瞅这个,转转那个,目不暇接,最后停在了一只八角玻璃锦鸡灯前,眼睛贴在灯上,眨也不眨的瞅着。
“栊晴是喜欢这盏灯么?”高湛似乎也很喜欢活泼好动的栊晴,温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两锭沉甸甸的银子递给一旁卖灯的老伯,“不用找了。”
卖灯的老伯笑的牙都掉了满地。
栊晴对高湛的好感蹭蹭上涨。
舞青霓笑嗔了高湛一眼:“她不是喜欢这盏灯,她是喜欢上头那只肥肥大大的锦鸡。”
高湛温笑着看向栊晴。
栊晴使劲儿点点头,目光滑过一旁的梅荨时,却见她伫立在火树琪花的灯火中静静地凝望着灯街的另一头。
舞青霓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是一身荼白常服的荣王,旁边还跟着一位如绿波芙蓉,静水照花一般的妙龄女子。(未完待续)
ps:单位有点忙,传的有点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