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我在饥饿和寒冷中醒来,慵懒的眼睛却还在回味那尚未走远的遗梦不愿睁开。昨夜的梦像那打结的金线,耀眼而毫无头绪。
我徒劳地追寻着一条条闪逝的梦的片段,同时弓起胳膊,想把被压迫了一夜的身体翻腾个舒服点儿的姿势。可是,有个物体紧紧地压在我的肚子上,给我尚未完全清醒的尝试带来了不小的阻碍,我睁开眼来。
女孩子蜷缩着身子,头枕着我的衣服睡的正沉,一只手搁在我的胸口上。
我吃惊地看着她,最初那几秒钟还没有反应过来,随后猛然记起昨天的经历,扑腾的心这才稍微平静了下来。我欠起身,想要抽身起来,不想把叶子惊醒了。
她睁开迷蒙的眼睛看看我,身子吓得一怵,连忙挣扎起身,惊恐地往后退。随即,当后背才触碰到崖壁上,她似乎一下子全记起来了,顿时感到好笑,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忘记了,”叶子笑着说,“还以为你是妈妈派来抓我的手下呢,吓我一跳。”
“我若是你妈妈的手下,你现在一定不会睡在这个崖洞里。”
叶子嬉笑着没有答话,她慢慢伸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昨天晚上睡的真舒服,要是你不把我弄醒,我还能再睡一会儿呢。”
我坐起身,看见她心满意足的样子,开玩笑说:“还睡呢,还不快点检查检查你的脚,看看苍头蛇咬掉了你几个脚趾头。”
叶子一惊,本能的缩回脚,低头看了看才反应过来,知道我笑话她,就假意不高兴地说:“你讨厌。”我大笑。
这天的天气很好,耀眼的阳光斜照进崖口,反射的光线照亮了幽深的洞内。几块突兀的门阶石块干燥的像个风干的面包,雨水已被阳光蒸发殆尽了。我弓着身子走出来,站在门阶上,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居高临下的远眺半山下的景致。
淅沥的冷雨洗刷了一夜后的天空一片明净,森林和小山静谧在温暖的阳光下,一丝风也没有。远处的景区里不时传出阵阵雀鸟的叫声,清晰而明亮,像那晨鸣的号角,这勾起了景区外的野鸟们的兴致,它们站在光秃秃的枝头上,用它们饥饿却快乐的嗓音附和着,欢唱着。于是,这个深冬的早晨完全清醒了。
我呼吸着掺杂着枯草和阳光味的空气,望着这片荒凉而开阔的野外,心里掩饰不住的放松和舒畅。此时,拥挤而污浊的城市里各种繁难和苦恼都如那夜里的冷雨被阳光蒸发殆尽了,眼前一片明净和亲切。
我想要呐喊,却害怕惊扰了这片自然的宁静;想要歌唱,却担心自己无法恭维的嗓音污染了雀鸟们的欢鸣。我唯有静静的,带着愉悦的心情去欣赏,去感受,这份脱离现实的美好。
荒凉的缓坡下,一条尚未冻结的小河环绕着小山静静的流淌,岸边的矮树上,几只留鸟正在那光秃秃的枝杈间相互追逐着、嬉闹着。
我忽然想起自己多日没有洗漱,就扶着半坡的树干走下去。
我才走到山下,就听见半山上女孩子的呼唤,我抬起头来,看见叶子站在崖口的树下,焦急而难过地喊着:“你去哪儿?”
看来这个女孩子误会了,我想,她准以为我要走了。
我站在山下大声向她解释,我的话才说完,叶子就扶着树跑了下来。她踉踉跄跄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袖口勉强站住,喘着粗气笑着说:“刚刚跑的太急,才被那石头绊了脚,差点摔下来,吓死我了。”
我刚想和她开个玩笑,瞥见她泛红的眼角点点泪痕,有些同情,就打住了。
跟着她一起走到溪边,蹲下身去,捧起那冰凉的溪水简单洗漱了一下。小河很浅,溪水清澈见底,涓流的水面上荡漾着斑白的日光,反射在眼角,温暖而刺眼,我扭头躲开了。
叶子说:“昨天我躲在那山后面,看见你喝这河里的水,心想你一定是渴坏了。妈妈说生水喝了会生病的,所以我在山里这几天都是喝买来的水。”
“你妈妈对你的教育很细致,”我说,“我小的时候母亲也常这样教导我,不过每到夏天热的时候,我总是趁着她不注意就偷偷跑去喝那冰凉的井水。每次被她发现总免不了一阵唠叨,跟你一样,我也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忘的,而且钻空就溜了。”
叶子像是在想心事,面上怔怔的没有搭腔,失神地抄着冰冷的河水清洗着通红的手背。我同情的看看她,没有再说下去。站起身等在一旁,顺势环视了一下四周。
山谷很空旷,比在半山上俯视面积看上去要大很多。光裸的碎石地上零星生长着几十棵矮树,弯曲的河流穿行于谷间,望不见源头和终点。视野的正前方,几座高矮不一的山坡层叠在一起,遮挡住了远处的长石山景区。
这里倒是个不错的地方,我想,有山有水,远离嘈杂的社会,入春后丘陵地更会变得生机勃勃。然而它有个明显的缺点,就是那片景区,虽然还很远,可是就连叶子这样弱势的女孩子都能单独一人跑到这里冒险几天,我又怎能自欺欺人地相信它不会被打扰呢。除此之外,作为山野之地,与我幻想的森林环境亦有所差异,虽然并非绝对挑剔。
有时,我又有些忧虑,想象某一天,当我果真寻觅到那片理想之地,停下脚步后,面对真实的环境,混沌的思绪是否能够适应兑换后的现实,我又该如何在那样的世界里生存和探寻未知呢?
当我环抱胳膊凝望着对岸陷入沉思的时候,一个移动的物体闯进我的视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转眼看去。一只纯色的黄猫野猫从不远处的矮树上跳下,立在边上的大石块上,不惊不慌地看向这边,这已经是我一周的“徒步旅行”中第四次遇到野猫了。北京人口众多,没想到野猫也这么多。
我见多不怪的看了一眼,本没有多在意,不经意却察觉出一些异样。虽然距离较远,但我还能看见那只黄猫身体健壮,毛色亮丽,有别于其它毛色污浊打结、一双双饥饿的贼眼警惕四望的杂色野猫,倒像是享受着主人精心照料的家养宠物猫,我想象不出它在这片荒郊丘陵里从哪里获取食物和护理的。
叶子已经洗漱完了,她呵着红通通的手站起身来,黄猫像是受到了惊吓,叫了一声,从容的从石块上跳下去,蹿进乱石堆中不见了。
黄猫的叫声引起了叶子的注意,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那叫声却清晰地灌进她的耳朵里,她蹙起眉头,好奇的说:“这里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猫呀?昨天晚上才跑来一只。”
“可能是景区那边跑过来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这个时节旅游的人不多,饭店泔水垃圾少,野猫食物短缺,它们就跑到这荒野里寻找野味了。”
这样的回答比较新奇,叶子好奇地看看我,琢磨了一下,又说:“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呀。我在这里躲了几天连一只老鼠也没有看见,它们要是跑到这里肯定还会挨饿的。”
我没有搭腔。说来也奇怪,当那只黄猫从草丛消失之后,我的心里便产生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这种感觉以前很少有过。我满心狐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同时这种感觉又像鱼刺一样卡在心头挥之不去,这使我陷入沉思。
叶子见我不说话,又自顾说起来。我没有在意她说什么,直到她提高嗓音又说了一遍我才回过神来。
“上去吧,”我说,“我也饿了很久了。今天早上还是被饿醒的,否则我也不会起的那么早。”
叶子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饿的,昨天晚上你发脾气什么也不吃,一句话也不说,我害怕也不敢问,后来说话就忘了。我在店里有时被妈妈骂,我还一边哭一边吃东西呢。要是晚上不吃东西,我会睡不好觉的。”
我勉强笑笑没有接话,扶着矮树上山。
崖口距离山下不到百米,小山的斜坡也很缓和,爬起来并不太费力气,只有一两处侧脊裸石较为光滑突兀,需要借助山体和树干才能越过。叶子轻车熟路,快步反超了我,可是才爬了一段就累得停下来,坐在一块突兀的石头上喘起粗气来。
我走过去,坐在一边笑着说:“我以为你要一口气跑到崖洞里呢。”
叶子喘着气说:“我是停下来等你的。”
“等我?”我笑着反问她,“怕我在这几百步的缓坡上迷路吗?”
叶子绯红着脸,强忍着不露出笑容。她觑见我正看着她,害怕漏了馅,假装咳嗽捂住嘴巴。我见她那副调皮的模样好笑,就接着说:“你是等我扶你上去,还是等我背你上去呀?撒谎还挺像,不过门牙漏了馅了——笑出来吧,别憋坏了。”
叶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抱怨说:“干吗要揭穿呀,我还想当女英雄呢。”
“你这点力气可当不了女英雄呀,”我笑着说,“你要有强壮的身体,会武功,像花木兰一样,穿上重重的衣甲,举着沉沉的兵器,喊着口号往战场上冲,那才是女英雄呢。”
叶子忽然咯咯的笑起来,我听着莫名其妙,见她笑个不止,有些尴尬,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后来她慢慢止住笑解释说:“我忽然想起以前我们店里的保洁黄阿姨来,她最喜欢那些古代故事了。她有个小广播,每天回去都要听那里面的人说书,在店里一有空就讲给我们听。有一次过节店里清闲,我们都坐在沙发上聊天,黄阿姨就凑过来给我们讲故事,说的就是花木兰从军的故事。她一边说还一边做动作,说到花木兰跟着队伍冲锋杀敌的时候就举起拖把,嘴里喊着‘为吾大汗,杀啊’,一弯腰就往前冲。这时候妈妈刚好从后门进来,差点撞上去。黄阿姨连忙放下拖把,吐着舌头跑了,我们就窝在沙发里把肚子都笑痛了。”
叶子回忆着店里的点滴生活,脸上满溢着真诚的笑容,这让我有些困惑。我开始对她在酒吧里不见阳光的生活假想产生质疑,也许,她的生活并非糟糕的不堪回首。
我见叶子笑个不住,就附和着问她:“后来呢?你妈妈责怪那位保洁阿姨了吗?”
“没有,不过从那以后前厅用的海绵拖把都换成大的方布拖把了,我们还笑话了黄阿姨好一阵子呢。”
“那还好,”我说,“我还以为你妈妈给她换成红缨枪了呢。”
叶子本来已经止住了笑,听我一说没忍住又笑起来,直笑的弯了腰,捂着肚子说疼。我扶起她,笑着劝说:“歇一歇吧,笑得太厉害伤身体。”
叶子抹去眼角的泪水,深吸了口气说:“不笑了,笑得胃疼,一会儿吃不下早饭了。”
她挺了挺腰板,扶着石块往山上爬,我见她上的费力,知道她是刚才笑多了没力气,就走到前面,时不时拉她一把。短短的一段缓坡由于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加之饥饿了一夜的肚子拖后腿,竟然走了半个钟头。等到我们终于爬到了崖口,叶子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去,翻腾出一大堆零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