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1 / 1)

林然回去之后,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荣王甚至刘姑姑都没有再召见她。

那场风波像是就那么轻飘飘地过去了,她又重新变回了华阳宫众多宫女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但林然还是能感觉到某些细微而隐秘的变化,比如周围宫女们偶尔对着她背影的窃窃私语,比如那些总若有若无徘徊在她身上的眼神。

她被监视了,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好在林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那天她不展露出锋芒,她和那个女孩儿会被荣王直接拖出去打死;反而是暴露了,让荣王有所忌惮猜不出深浅,才能闯出一条生路。

既然暴露了,也就理应承受暴露后面临的险境。

荣王不想打草惊蛇,林然也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像从前一样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晚上也老老实实睡觉,让人抓不到一点把柄。

偶尔林然会遇见翠玉,她如今已经升至荣王身边的侍从女官,风头正盛,林然端着洗衣服的盆走过时,迎面翠玉领着一队宫女太监走来,看见她会笑着打招呼:“小怜,去洗衣服吗。”

“…是。”林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这具身体的名字叫小怜,点点头,退到路边让她们先过。

“冬宴要开始了,我手头事儿太多,忙得厉害,就不和你多说了,有空我们再聊。”翠玉一副和气亲切的样子,脸上一直带着笑,在路过林然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歉意说:“小怜,那日那个宫女受伤太重,我让人悉心救治,到底也没救过来。”

林然抬起头,看向她。

“她是昨日去的。”翠玉叹一口气:“我已经叫人把她带出宫去,好好安葬。”

林然盯着她似带惋惜的神色,点了点头:“谢谢你。”

翠玉见她神色平平,并没有什么伤心动容的样子,略有些失望,面上却只叹口气,绕过她走了。

林然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天一冷冷说:“她故意的,她在激你,你别被影响心情。”

“我知道。”

林然转过身,望向重叠的飞檐宫阙,轻声说:“冬宴,是不是这里的新年啊?”

“好像是。”

“那会很热闹吧。”林然慢慢说:“我想,那应该是个好日子。”

——

天气越来越冷,凛冽的寒风能让水滴瞬间成冰,可宫里的气氛却越来越热烈。

宫人们更加从早到晚地忙碌,御花园暖房的花被一枝枝精心修剪,中庭湖面上的水藻枯枝被细细打捞干净,各宫都挂上大大小小的红烛灯笼,大批禁卫军从边郊外苑逐次调入皇城和宫城以保卫安全。

临近新年,宫中将召开冬宴,里里外外都缺人,哪怕是华阳宫这些养尊处优的宫女们也都忙了起来,林然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干活,送东西拿东西东奔西跑一直忙到深夜,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冬宴这日,百官携家眷进宫朝宴。

林然正好被调到太和殿外服侍,忙得晕头转向,等到百官入席、皇帝露面,已经是傍晚了。

她跪在人群中,看着一队队宫人端着酒食鱼贯而入,片刻后又逐次退出来,随后里面三声钟响,传来百官跪拜齐声庆贺的声音。

一个年迈含糊&30记声音似乎说了什么,百官又齐声谢恩,又是三声钟响,早已候着的宫廷优伶鱼贯穿过宏敞的大门,在殿中排成花一般盛放的造型,丝竹声如丝如缕地飘出来。

林然她们这才被允许站起来。

接下来她们就比较轻松了,送菜端酒也不用她们,只要在这儿当人形立牌等宴席散了就可以回去吃饭睡觉了。

林然听着殿里的丝竹声响了一阵,突然冒出嘈杂声,像是什么人喝醉了在大声嚷嚷,不一会儿,猛地桌子砸倒的声音,连歌舞声都停了。

林然隐约听见前面人窃窃私语:“荣王要与郭司空行酒令,郭司空说怕自己酒后失态,硬是不喝,荣王大怒,夺过武伶的软剑劈了郭司空的桌子。”

“这般吓人?”

“陈司马和葛司徒都为荣王说话呢。”

“郭司空愈发失势了,我看这架势,来年还能不能坐稳这司空的位置还不一定呢。”

“陛下到底宠爱荣王,没有责罚荣王,只让人赏了郭司空一千两金。”

“嘘,快别出声了,荣王醉了,约莫马上要出来了。”

众人低下头,林然余光瞥见一身华服的荣王醉醺醺被侍从搀扶出来,被扶上皇帝特赐的龙辇,一行人簇拥着浩浩荡荡离开了。

林然抬起头,望向大殿的方向,里面的丝竹声断了一阵,又重新响起。

一派歌舞升平。

她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林然转过头,一个管事模样的太监扬着尖嗓门说:“你是不是华阳宫的,一点眼力见儿没有,没看荣王殿下都回去了,还不快回去伺候!”

说着他就要推搡林然,又呵斥起其他人,林然只好退出去,沿着小路往华阳宫去。

天已经黑了,黑漆漆的夜幕笼罩着大地,乌黑的阴云遮住月光,空气中有一种黏腻的潮湿,也许快下雪了。

宫人们都聚集在前殿,林然走过缦回的长廊,廊柱挂着的红灯笼轻轻摇晃,斜斜洒出一片狭长昏森的红光,照出她的路。

她走到华阳宫前,院门大敞着,原本守在门前的侍卫不知去了哪儿,只有墙上挂着的红灯笼摇摇曳曳地亮。

林然站在那里,顿了一会儿,跨过门槛走进去。

轩敞的庭院空荡荡的,遥遥对面的正殿大门紧闭。

林然转过身,正要往偏殿后院的宫女住处去,身后的门突然重重撞上。

林然停下脚步。

无数甲胄碰撞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一列列禁卫从左右侧殿角落冲出来,将整个院落重重包围,无数森冷的戟锋对准林然。

对面正殿大门突然被从内撞开,两列禁卫冲出,本应该醉倒的荣王背着手大步出来,刘尚宫王大监、还有翠玉几个心腹跟在他左右。

林然慢慢环视一圈,看向荣王,神色不见丝毫惊慌,眸光浅淡而泰然。

“你果然不是普通宫女。”荣王盯着她,声音意味不明:“你是谁?为谁做事?”

林然望着他,不答反问:“你觉得他们能拦住我吗?”

“是孤在问你话!”

荣王表情阴沉下来,居高临下地冷笑:“孤看出你武艺不俗,但更知道你没有丝毫记妖族血脉,更使不出半点妖力!这整座华阳宫已经被孤重兵包围,只靠单纯的武技,任你是战神转世也休想逃出去!”

林然不语,只是缓缓看向翠玉。

荣王敢这么肯定她没有修为只会些武艺,必定是从知情人嘴里得到的。

翠玉对上她的注视,好似无奈地摇了摇头,口型无声说:道友,敬酒不吃吃罚酒,对不住了。

“你不说孤也猜得出,你必定是郭山派来的眼线,”

荣王冷笑:“你倒是忠诚,孤就让你死个明白,今日冬宴,就是孤为那老东西设下的局!他进了宫,就别想再出去,等孤扣下你,就把你押到太和殿,算他郭照一个谋害皇族意图谋反的死罪!你若是识相,现在乖乖徒手就擒,孤还可以给你留一条全尸。”

林然与翠玉对视片刻,目光又重新移回荣王。

“全尸?”林然歪着头听,笑了一下:“可我还不想死。”

她笑起来很美,像一片花轻落在湖面,浅浅漫开涟漪,沉静又柔和的美。

剑的骨,却有一副实在柔软的皮囊。

翠玉清晰看见荣王愣了一下。

这个残暴、贪婪、昏愚、重|欲的男人,此时却像是没有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紧紧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你若是好好求孤…”荣王喉咙滚动了一下,哑声说:“孤放过你也说不得。”

刘尚宫王大监大惊:“殿下,葛司徒陈司马说不可……”

“那还是不必了。”

林然手摸到自己领口,握住风竹剑柄,从层叠厚密的衣领中,一寸寸拔|出青色长剑。

“别人给的命,可不是我的。”

她弯一下眼睫,声音轻快:“自己的东西,还是自己去夺来比较放心。”

弧光乍现,剑芒划出半个清冽的弯月

禁卫们一拥而上。

“杀——”

林然不知道杀了多久。

人影在面前倒下,鲜血在喷溅,血肉被剑锋割开的触感从清晰到麻木。

荣王昏庸,但也不傻,他懂得不打草惊蛇,也就同样懂得召来许多禁卫以防万一保卫他的安全。

许多许多的人,源源不断地涌进院子、冲上来。

她的手腕酸胀,后来是整条握剑的手臂,甚至是半边身体在不自觉地轻轻抽搐。

身上有种麻木的痛感,林然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哪里被对面戟尖挑破过,也许是后背,也许是腿,也许是脸颊。

但至少她知道她应该是杀了很多的人,以至于她从院门,杀上了重重石阶,杀到了荣王面前。

她看见了许多张惊恐的脸,那些肃杀冰冷的禁卫们终于停下了脚步,瑟缩着不敢上来

——他们像看见鬼一样看着她。

然后是荣王暴怒的脸,他举起一柄巨斧劈了过来,斧头缠绕着浓郁的妖气,在碰到她身体的时候,发出腐蚀般的轻呲声。

夜更黑了,黑得只能看见剑锋一闪而逝的光。

林然一剑挑开斧尖,剑尖顺着斧身一路斜下,重重划在荣王身上,划开他厚重的甲胄,鲜血涌出来。

“怎么可能?!”荣王大惊记大怒:“你没有妖气,怎么会伤到我?!”

我没有妖气,但是我有元气呀。

林然不回答他的疑惑,鞋尖一点,身形如轻燕一跃而起,直指荣王的喉咙。

剑风刮开他坚韧的皮肤,细细的血痕像是某种不详的征兆。

荣王瞳孔恐惧地收缩了一瞬。

只需要再往前一点,林然就能割开他的喉咙,可是她不能。

天一吼她:“后背!快退!!”

可怖的劲风挟着千斤巨势直冲她后心,巨大的冲势撞得她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林然在被撞到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往旁边倒去,重|矢擦过她散落的头发狠狠撞在侧殿,瞬间整座侧殿轰隆坍塌。

那是曾伫立在城门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重|弩。

林然气血翻涌,撑地咳嗽着吐出一口血来。

血滴溅在风竹剑上,她抬起头,荣王提着斧头脸色可怖地朝她走来。

“你这贱人——”

林然清透的瞳孔倒映着荣王狰狞的面孔,他伸出手,粗粝的手掌直直掐向她的脖颈,要把她提起来。

林然不避不让。

他的手指伸向她,悬停在她脖颈几寸的位置。

骇人的神色僵在他脸上。

翠玉脸上的笑容突然呆滞,脸色一寸寸灰白下来。

她喃喃着:“…什、什么…”

一个禁卫突然倒在地上。

这仿佛一个不可捉摸的信号。

又一个人倒下,两个,三个……成片成片的人,像秋日被镰刀收割的麦田,在这漆黑的夜晚,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将厚密阴云吹开一角,露出丝丝缕缕的月光,撒在地上,映亮了满地深红的血。

一道小小的瘦弱的身影,鬼魅般,静静站在大敞院外的阴影里。

满地鲜血活物般沸腾着,汇聚成一条条血河,争先向他涌去。

他站了一会儿,慢慢向里走来。

每走一步,他就长高一分,臃肿短小的棉衣被撑裂,大块小块的棉花碎片掉下来,露出高瘦的身体,嶙峋的轮廓覆上比夜色更深黑的长袍,及腰的头发变长,垂落到脚踝,枯黄的黑发从发根一寸寸化白,泛出冰冷而死寂的光泽。

可怖的妖气自他身上咆哮而起,一条绒长赤尾从他身后扬起来,像蝎子的尾,像蛇扬起的颈,在月色下散漫肆意地弯出危险的弧度,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他赤着脚,踩着满地峥嵘森暗和血,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凄清月色照亮一双猩红的妖瞳,

妖主居高临下站在软撑在地的她面前,瘦削而苍白的面庞,神色不置可否,静静睨着她。

林然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

——然后放任自己仰面倒在地上,一下一下喘着气,喘着带血的呼吸。

她望着深黑的天幕,慢慢笑起来。

记今夜雪没有下。

她终究还是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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