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1 / 1)

林然送几个任务者去凡人界。

贺华亭选了一个古代世界,说要完成娘的心愿,去科举考个状元;聂海选了个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笑说这种环境最便利舒适,他只想舒舒服服养个老。

短发女人则选了一个有魔法的西方世界

“我没来过这种世界。”她说:“我要在全新的世界生活,我要把以前的事全忘干净。”

“好啊。”林然笑着点头:“那你要好好学习魔法,说不定将来能搞个女王当一当。”

短发女人冷漠的脸上露出这段时间第一个笑,很淡很浅,却很真实。

她深深望了林然一会儿,突然上前抱了抱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林然看着她走远,从始至终甚至没有问一声她的名字,就让前尘往事都被风沙埋去,让她们就此一别,再也不必见,各自安好,就是最大的轻松自在。

短发女人走了,林然觉得有点累,她没有立时走,一个人坐在圣殿高高的塔顶,望见脚下繁华的异域城邦在夜色中渐渐熄灭了光火,对面遥遥是一座无比富丽奢华的王庭宫殿,顶层偌大的阳台被厚重的落地窗帘遮挡,缝隙间透出大厅里华美灿烂的烛光与乐曲,好像是在开一场隆重的宫廷宴席。

林然恍惚想起来,她来过这个凡人界,是当年燕州后她与元景烁分别,意外落入一个正被乱军攻陷的王都,她在乱军之中被白珠珠救起来,遇见珠珠裴周陆知州一行人……

珠珠啊…

“敬我们尊敬的陛下,里曼·安东尼。”

宾客嘈杂的笑声响起,过了一会儿,华美厚重的窗帘被掀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端着酒杯出来散气,他脸庞英俊,神情冷酷,碧色的眼瞳微微眩晕,像兽类印刻着残酷的霸道与铁血。

他扯开领口堆叠的拉夫领,露出一线古铜色结实的皮肤,随手把酒杯扔出去,一手撑住栏杆,漫无目的抬起头

——安东尼看见了神女

神明的化身降临人间,她坐在神圣而高耸教会尖塔上,穿着古怪而飘逸的青色衣裳,她的裙摆在夜风中拂动,落雪般圣洁的白发轻轻摇曳,柔软发丝吹过她脸颊,她微微低着头,目光俯掠繁华的城邦,像圣殿中光明神的雕像空茫而温柔。

安东尼的呼吸都僵住。

他死死望着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好半响,这个被誉为帝国暴君的年轻冷酷男人才用前所未有的轻柔声音试探着:“你…不,您,您降临人间?”

神女像是被他打扰,微微怔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他。

安东尼屏住呼吸。

他突然觉得自己鲁莽至极,还没有建成鲜花与宝石铺设的圣道,没有献上帝国最珍贵的宝物,他怎么能鲁莽与她搭话,打扰她的清净,聆听她美丽的神音?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像看见柔软羔羊的头狼,一眨不眨凝视她身上。

神女忽然问:“你也叫安东尼吗?”

她在与他说话

安东尼压抑着心中沸腾的渴望,沙哑说:“是的,这是承自我曾祖父的名字,他曾推翻腐朽的旧式王朝,建起更宏伟的帝国,而我将战胜他,开拓更伟大的功业。”

她一下笑了。

安东尼几乎目眩神迷。

“好啊。”她说:“祝福你,未来的大帝。”

“你们的世界,会有光明崭新的未来。”

她站起来,安东尼心头一沉,他知道她是要走了,他扑到栏杆上,急促大声问:“我还能见到您吗?尊敬的冕下,我还能再得见您的神光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一笑,身影如星光消散。

安东尼死死望着空荡的塔尖,猛地转身掀开窗帘大步走入欢歌笑舞的舞厅,在众人呆滞而惊恐的目光中冷冷喝令:“——封闭王都的城门,搜查每一条街道,我要找一个人!”

林然离开凡人界,回了沧澜。

她打算多去几个地方。

她先翻过雪山,去了曾经从云天秘境坠落的霜城,她走在城中,城中有大大小小的扶老院、慈幼堂,城侧的祠堂中塑着尹小姐与她丈夫的雕像,她坐在茶楼,听说书人抑扬顿挫讲她们的故事,夫为宰辅、妻为一品诰命,夫妻并肩断查忠奸,镇守朝野,白首到老,恩爱一生。

有食客听得津津有味,边议论:“前几日归乡的林老夫人便是宰辅与夫人的女儿,如今送孙女出嫁,特意回霜城祭祖,谁知道霜城下这么多天大雪,雪路难行,若是耽误了吉时,那可真是天大的憾事。”

林然转过头,望见窗外纷飞的大雪。

她走出茶楼,柔和的剑气自身后浩浩扬起,灵光浩荡,挡住漫天飞雪。

纷雪骤停,一瞬万千花草盛放,新绿在枝头冒出,整座冰雪霜城顷刻覆上一层翠绿。

城中哗然大动,人们争相从大街小巷跑出来兴奋看这奇景。

林然穿过如潮人群,慢慢往外走,看见几架高头大马拉着典雅马车忽然行过大道,门帘掀起,一个满头银丝眉眼慈祥的老妇人颤颤站起来,推开身边孙女的搀扶,失态地左右张望。

人潮汹涌,她已认不出是哪位仙人所为

是娘亲口中的故人吗?

“婵娟。”她忽而大声:“仙人,我叫婵娟,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婵娟,仙人,您还记得吗?”

林然遥遥望着,听见这句话,忽然笑了

“我记得。”她自言自语:“是我师父起的名字。”

多好的寓意啊。

林老夫人正着急四处张望,听见一声轻柔“婵娟,再见”

林老夫人一愣,半响,说不清为什么,忽然落下泪来

婵娟,婵娟

两声婵娟,便是她的一生。

“再见。”她哭着笑:“仙人,再见。”

林然离开霜城,去了燕州金都。

满城的血已经擦干,家家户户挂上新灯笼,为去走轮回路的朋友亲人祈福护佑平安。

新建的州主府典雅美丽,林然坐在一棵老树上,看着儒襟广袖的云长清拿着一叠奏折走过长长的连廊,屈指轻轻叩了叩门扉,然后推门而入,笑着说:“景烁。”

透过半开的窗,书房桌案前的人皇抬起头,脸庞有着英俊而深刻的轮廓,冷峻的眉眼在看见来人时微微舒展,他只发出一道鼻音。

“放着吧。”他顿了一下,问:“大典的请帖写得怎么样?”

云长清笑:“你是指给谁的请帖,是给两山十三门的,还是特意送去剑阁的?”

元景烁瞥他一眼,正要开口,忽听有树枝摇曳的声音。

他眉头一皱,站起来大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看见院中一棵老树静静伫立,有毛色鲜亮的鸟儿踩在细细的树枝上欢快鸣叫

只是一只鸟。

“怎么了?”云长清好奇

他看见元景烁背对着在窗前莫名站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没事。”

忘川撞黑渊,血海撞进搅动的黑涡,无时无刻不有死者的亡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本来忘川与黑渊都该由两山十三门全权安排人手驻守,但轮回刚建起的那天,喜弥勒就把手下的妖修都带过来,沿着忘川河岸边建了一道恢弘气派的宫殿,然后每天带人去督促亡魂排队领忘川水喝,等他们喝完,再把他们踹进对面的黑渊里,然后才是两山十三门的活儿。

这操作太神奇了,有人特意去请教两山如何是好,要不要把这些妖修轰走,侯曼娥想了想,到底捏着鼻子认了——白省的人手白不省,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林然本来想在岸边吹一吹自己的经典代表作笛曲小黄鹂,但喜弥勒一天来回监督走八十遍,恨不得把河边每一块地方都挂上禁止拉粑粑的标签,林然不想和他打起来,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林然找了个边边角角的位置,趁着喜弥勒又去监督亡魂的时候,悄咪捞了一把忘川河水,本来是想效仿感人的‘捧一把故乡的土带走’的经典情节,结果忘川血水太红了,把她两只手染得跟凶|杀现场一样,她只好又把血水擦干净,然后摸到腰侧的笛子,放进水里

“我走啦。”她说:“如果再有机会,我能回来,我就努力再练首新曲子。”

她手心黑色的烙印在发烫,等喜弥勒监督一圈回来,她正好溜达到黑渊那边。

今日是缘生音斋的斋主岑知来巡视,她看见蹲在黑渊旁边的林然,微微怔了一下,笑着挥一挥手,体贴地没有打扰她,慢慢转身走远了,给她留更自在的空间

林然蹲在黑渊边,琢磨了一肚子感人肺腑的话,但太感人肺腑,跟舞台剧台词似的,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师兄啊。”她手试探着往黑渊边沿摸了摸,万幸黑渊不掉色,流转的黑光缠在她手心,像千丝万缕的线,沉默又柔和,不见丝毫戾气。

林然清了清嗓子:“师兄啊,以后你醒过来,还要帮我照看如瑶和鹅子哦,你是大师兄,我认识的最靠谱的就是你了,能者多劳啊,你不能撂挑子呀,你还要当我们的杠把子大师兄呀。”

“还有啊,尽量不要和元景烁打架,影响世界和平嘛。”林然想了想,又觉得这太不近人情,小声改口:“算了,你们要想打也可以打,就悄悄的打哦,找那种犄角旮旯的地方你俩悄悄打,不要给如瑶鹅子惹麻烦,我看她俩每天忙得团团转,忙得头发都掉多了,你要体谅她们,不要让她们英年早秃……”

林然絮絮叨叨了好多话,黑渊沉静地旋转,像挺拔清俊的青年站在身边,默然而忠诚地陪伴。

说到天边太阳渐渐要落下了,林然意犹未尽地闭上嘴:“我得走了,还得去其他地方看看呢。”

她摸了摸黑光,像蜻蜓点水,手心黑痕温热,像是谁在低声挽留

“我走了。”她温柔说:“再见,师兄。”

林然站起来,远远往一眼那架上天边的太上道,笑着走了。

她又去了万净禅刹,去了北冥海,还在曾经云天秘境遗址外面转了一圈,最后去了东海,在小瀛洲的礁石上静静坐了很久。

她走走停停,把能想到的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遍,天黑了,又渐渐亮了,她乘着晨起朝阳的辉光,回了万仞剑阁。

祁山大殿人来人往,各方纷繁的大事都往这里呈送、又以回函纷繁送回各方,林然悄悄去看,侯曼娥与楚如瑶像小学生对坐在一张大案桌处理事情,楚如瑶两眼通红强撑着还在奋笔疾书,侯曼娥已经废了,脸朝下趴在桌案,发出奇形怪状的鼾声

林然观察了一下,觉得她这个姿势再起来的时候,五官八成已经被睡成个平面了。

楚如瑶大概也是这么想,百忙之中抽出一点视线看了看自己不争气的同僚,面无表情伸笔过去顶起她的脸,给她换了个侧脸趴着的姿势

侯曼娥发出更加奇行种的鼾声。

林然无比同情楚如瑶

——太惨了,带这么一群不靠谱的小伙伴。

林然蹲在墙外,思考了一下,抽出张纸出来,拔根小草出来用草汁写成一句“适当休息,尽量别秃”的小纸条,满意塞在窗缝里

——相信楚师姐一定能感受到她深深的爱。

林然本来想一视同仁,正想再写个“适当休息,尽量别太秃”的加强句小纸条留给侯曼娥,以表达自己更深的爱,但时间突然到了。

“走了走了。”天一说:“该升天了。”

林然:“…能不能说得稍微吉祥一点。”

“那是什么,该起飞了?该上天了?该窜天猴了?”天一冷笑:“你觉得哪个好听,你自己选?”

林然只好匆匆把纸条改成个“等我回来”,放到窗边,然后匆匆赶回无情峰

无情峰更美了,山间百花盛放,万物盎然争春。

从未有过的浩大的力量从她身上冒出,丹田轰然碎裂,洛河神书碾作飞灰,她身上蜿蜒的祭纹亮起骤光

她俯身触手摸一下大地,感受着大地的震动,沉睡在山下的剑灵挣扎尖啸着想与她共鸣。

她笑了笑,取下腰间的风竹剑,放在木屋前。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群山,越过平原,越过城池,越过辽远的大地,数不胜数的结界破碎,浩浩如星光的凡人世界大片大片升起

林然张开手臂,任由风将她化为万千流光,她只仰起头,灼灼望着天的方向。

她突然大声地笑,像挣脱捕网的鹰鸟,像跃向大海的鱼,前所未有的,畅畅快快地、声嘶力竭地笑

“天一”

“不是起飞,不是升天,也不是窜天猴”

她大声笑喊:“——是我自由啦!!”

亘古大梦,沧澜一场

浩浩的岁月如光流泻,万古的记忆碎星闪耀

群星冉冉升起,她的身形消散,化作流光,化作一道通天的桥,浩浩荡荡,贯通寰宇的虚空

群星升起,沧澜不朽

自此寰宇之大,再没有可以束缚她

她自由了

林然,自由了。

她终于,彻彻底底的,自由了。

——苍生卷·卷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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