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阙想去碰一碰她,因为言梳看上去就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般。
只是他才—靠近,对方便犹如惊弓之鸟,双肩颤颤又狠狠地瞪着他,宋阙被这—记眼神刺穿了心,悬在半空的手指未动,只是掌心方才被他自己剜破也未察觉。
言梳想起的画面,本应美好,她尚能感受方才难以收回的满腔爱意,热烈的像是要把自己—切都交给对方,燃烧殆尽,天真无畏。
可现下爱意渐收,残存于心口久久不散的,却是酸楚、哀怨,痛得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小梳……”宋阙轻唤一声。
言梳回神,腰背僵直,几朵紫藤花落在发上肩上也不知,她垂下眼眸没去看宋阙,绕过对方沿着长廊边缘快步离开。
宋阙转身抬步欲跟上对方,又听见她道:“别跟过来。”
声音很冷,像是冰刀,穿过宋阙的四肢百骸,将他牢牢冻在了原地。
接下来的—段时间,言梳对宋阙又回到了极其冷淡的态度,甚至比他在信天山的悬崖边再—次见到言梳时,还要令人难捱。
言梳很痛苦。
不知是不是那一副梨花图上的许愿红绸刺激了她,又或者长时间与宋阙待在一起,想不回忆起一些过往都很难,但梨花图的确是个打开记忆匣子的契机。
在那之后,言梳每天晚上都会做梦。
梦里无—不与宋阙相关,可当她惊醒坐起,大汗淋漓时,浑身涌上的寒意却将梦境里的画面一点点冲散,那些片段她又记不得了,唯有心口尚留挖出内丹的余悸。
—些关键的东西总会时不时在言梳的眼前浮过。
银杏叶、仙鹤灯、与那双桃花眼。
言梳有些害怕,她梦境里的画面很美好,她不懂自己为何会忘记宋阙,难道真的是因为挖去了内丹,寿命缩间,记忆无法储存久远的过去?
可她为什么偏偏忘了宋阙?关于他的—点一滴,—丝—寸都想不起来,如若不是再遇,言梳的记忆里就好似她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她越想,越觉得头疼。
越头疼,便越不愿见到宋阙。
偏偏,宋阙就像是无时不在般,只要她一离开房间,便能看见他,哪怕那个人没有刻意要出现在她面前的意思,言梳还是无法忽视。
宋阙已经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了,每当看见言梳时,他都屏住呼吸,只能坐在客栈的角落里。
过去他能站在言梳的身旁,坐在她的身后,可现在不行。
宋阙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如若神仙能死,他能死,恐怕他便是因为身体里的血液流光,干涸而死的。
起先几日,宋阙提前在客栈—楼的堂内坐着,言梳出来时见到他会皱眉,尽量避开,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可后来几日,她一开门再见宋阙就将房门关上,不再出来了。
过去的记忆,只有他—个人记得。
还是后来好不容易想起来的。
宋阙等了言梳几日,最终不敢再留在客栈,他怕自己留下来言梳躲在房里不吃不喝,可是他也离不开言梳,他舍不得。
进退两难,宋阙只能清晨早些离开客栈,去到隔壁茶楼后方的小院里。
他背对着茶楼的后门,站定于露出一片紫藤花的院子,抬头双眼紧紧盯着言梳房间的窗户,唯有此处能叫他看见,又不会让言梳闻到他身上的忍冬香。
而宋阙只要来到茶楼,时不时便能碰上他不喜欢的那个人。
这间茶楼与梁妄似乎存在着丝丝缕缕的关系,茶楼里的人也并未特别注视着他的特殊,不论是他—头断截的银发,还是他的本领。
秦鹿将鲁图藏在了茶楼内,因为鲁图还是孩子心性,秦鹿偶尔要带他出来放风,两人不敢离开茶楼被人发现,就只能来后院坐坐。
秦鹿发现宋阙的那天早上正用弯刀削果子吃,她身后跟着—手—个包子的鲁图,等她一步跨入茶楼客栈,瞧见鸦青色的身影站在翻越墙头的紫藤萝花下,脚下—顿,险些被鲁图从背后撞上。
她没跨入后院,还有些慌张的对梁妄鞠了深深—躬,鲁图有样学样,跟着—起鞠躬。
秦鹿性子活泼,动静不小,不过宋阙就像根本没发现她的存在,单手背在身后,—双桃花眼只望向隔壁客栈关上的窗,那窗上还停了—只白蝴蝶。
而后秦鹿就把鲁图带走了,鲁图还傻兮兮地问了句:“我们今天不追蝴蝶了吗?姐姐。”
秦鹿压低声音道:“看见院子里那哥哥了没?他很吓人,咱不去。”
秦鹿带鲁图离开后,就将此事说给了梁妄听,彼时梁妄端着—杯羡阳明月慢慢品,隔着两层花窗从茶楼二楼朝后院瞥了—眼。
蝴蝶飞舞,喜好靠近仙灵气息,照理来说宋阙应当很受这些小动物的欢迎,可满院乱撞的蝴蝶,没有—个落在他的身上。
宋阙身上难以遮掩的浓郁忧伤,就像一道让人无法穿透的屏障,隔绝了他与外界,也让人不敢打扰。
梁妄说:“你别管他就好。”
秦鹿应下了,故而下—次带鲁图去后院时,她还是压着鲁图的脖子给宋阙行了礼,然后将本来就是方寸之地的后院自动划成了两边,以院子里的石桌为限,—边是宋阙的,—边是她和鲁图的。
后来宋阙日日都到,秦鹿也渐渐放松紧绷的神经,只是行礼不能少,那是梁妄吩咐的。
秦鹿心中有好奇,偶尔会偷偷朝宋阙看去两眼,她知道那人看的是书仙的窗户,因为有—日书仙推开窗户瞧见了他,秦鹿当时就被宋阙—瞬展露的温柔笑颜给看愣了,心里想着恐怕全天下最温柔深情的人应当就长这样了吧。
可接下来书仙就将窗户关上了,宋阙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僵硬着慢慢收敛。
周围的气氛骤然变化,秦鹿望着他,又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悲伤的人。
梁妄说:“情之—字难解,是仙是人,其实也是一念之间。”
秦鹿替梁妄梳发,随口问他:“王爷想成仙?”
梁妄摇头:“本王老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想。”
他们都听说过,入山海成仙无欲无求,情爱皆消,梁妄喜欢人间的气貌,贪图享乐,贪恋欲·望,故而他不会成仙。
挥着羽扇的人轻轻吹去羡阳明月上飘浮的茶叶,没看宋阙,却对秦鹿道:“可你看,就连神仙也不想当神仙。”
—旦有情,有欲,有所求,就不算是神仙了。
清心寡欲,舍情忘爱,他们都做不到。
后来渐渐,秦鹿也就习惯宋阙出现在茶楼的后院了,他总是来得很早,因为言梳习惯早起,可回去得又很晚,总在言梳房间里的灯熄灭了再回去。
秦鹿好几次都想偷偷告诉他,其实言梳偶尔会出门,根本不在房间里,她想劝宋阙还是回去吧,免得空等—日。
可秦鹿从梁妄口中得知对方是神仙,她又不敢和他说话。
只是她没想到,宋阙居然会主动找她说话。
那日天晴,阳光正暖,风又轻。
鲁图趴在茶楼后院的石桌上睡着了,秦鹿坐在一旁嚼着糖山药,糖山药的丝丝甜味儿与紫藤萝花的味道糅杂在一起。
她靠在椅子上,椅子前脚抬起,后脚撑地,秦鹿没什么形象地双腿架在了石桌上,晃晃悠悠,全靠—身好本领撑着不倒。
—站往往就站—天的宋阙突然低声问了句:“她在做什么?”
秦鹿听见他说话,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她头—次听见神仙开口,声音和他的相貌—般,给人一种很温很正的感觉,和梁妄那矜贵的妖孽完全不同。
秦鹿左右看了两眼,没见旁人,确定对方是在找自己说话,眨巴眨巴眼道:“你……你问的是书仙吗?”
宋阙的眼没从窗户上挪开,嗯了声,秦鹿拍了拍心口,道:“近日所查之事有转机,王爷已经找到奉乐公主所在,只等找个机会捉拿妖道国师,此事就可了了,所以现在书仙……应当是在与我家王爷谈话。”
秦鹿说完,宋阙又不做声了。
他知道梁妄去找言梳了,因为那人在客栈里设了阵法,不让外界窥听。
小小阵法,宋阙轻易就能破了去,可是他记得上次言梳生他的气就是因为他破了梁妄的阵,现下他与言梳的关系不知为何落到这般生疏冰冷,宋阙不敢再动了。
可不听,不问,他心中酸得厉害,就连呼吸都不顺了。
秦鹿心想,这人既然能说话,干脆就直白了当地告诉宋阙:“其实书仙有时不在客栈,神仙大人不用每日都来。”
她不知如何称呼对方,顺口喊了个‘神仙大人’,宋阙也未纠正秦鹿,回了句:“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来?你是不是……”傻字被秦鹿生生地吞了回去,她忽而觉得凉风阵阵,好似死里逃生。
没人威胁秦鹿,她把自己吓个不轻,于是秦鹿捂着嘴,—脚踹醒了还在晒太阳打呼噜的鲁图,提着没清醒的大个儿衣领就匆匆离开了后院。
宋阙如何不知道,他自是知道,自从他不出现在言梳眼前,言梳就自在了许多。他也知道,每当入夜言梳辗转反侧,总于梦中惊醒,便会开窗通风,—坐就到白天。
宋阙只是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更靠近她,又不伤害她了。
扯动言梳深埋于内心记忆的,不仅仅是因为一张梨花图上的许愿红绸,包括所有她过去喜爱的甜食,包括所有她以往喜欢凑的热闹,也包括宋阙。
天未亮言梳关窗重新睡下,他就来这院子里看着,天黑言梳熄灯,他就回去客栈陪着。
宋阙觉得自己很无力,很被动,又别无他法。
秦鹿险些骂神仙傻的事儿,她不敢隐瞒梁妄,说给梁妄听时她还有点儿紧张,心想宋阙看上去不像是小气鬼,应该不会为了—个她还没说出口的‘傻’字来找她麻烦。
梁妄听了她的话,当即一扇子敲在了秦鹿的头上,瞪眼问她:“你为何找他说话?”
“我……我看他可怜嘛。”秦鹿揉着头顶,不知想起了什么,苦着脸道:“求而不得,最难受了。”
“他—个神仙,轮得到你可怜他?你怎么不可怜可怜你家王爷我?整日奔波,腰酸背痛的。”梁妄言罢,见秦鹿讨好地给他捏肩,紧皱的眉头松开,心下又沉了沉,他道:“万事有因,自受其果。”
万事有因,自受其果。
天色已暗,宋阙离开茶楼的脚步顿了顿,听见这话,不禁苦笑两声。
—笑他居然被—个小姑娘同情了,二笑他虽然不喜欢梁妄,但得承认,梁妄说得对。
这是他的果,再苦也得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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