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萍给澳大利亚的哥哥潘天浩发了邮件。
一个星期以后,天浩电话过来说,可以的,自己家周围还刚好有三所高中招国际学生,有住校的,住homestay的,朵儿当然不用住校或homestay,就住我们家里好了,条件不是太好,在客厅里可以搭一张小床。
海萍捧着那只电话,她听见哥哥的小孩在家里嬉闹的声音,她好像看见了远方那个自己未曾到过的客厅,凌乱,原木色,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所以很温馨。
海萍这边的好消息,像一阵突然而至的风,吹得方园心里各种念头同时翻飞。他想,我们终于也有一条路了。他想,这条路是靠海萍找来的。他想,海萍这个哥哥不容易,我们经过这一遭后更知道什么叫作不容易,所以我们钱一分都不能少给他。他想,爸妈知道这事后一定也会松口气。
他这么想着,就打电话给爸妈。两个老人又惊又喜,东头不亮西头亮,想不到澳大利亚居然跑出了一条路。
他们对从未谋面的潘天浩感激无比。他们在自家的屋子里长吁短叹。谁都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
隔了两天,方园带着女儿朵儿去了爸妈家。
方园进了门才想起来,事先没和老人打招呼别当着朵儿的面谈留学的事。
这是因为事还没办成,海萍方园现在还想让朵儿一门心思冲刺中考,这样日后才能做两手准备。方园趁爸爸去餐柜给朵儿拿饼干,就对妈妈说了这个心思。
妈妈说,对的,不说。
方园妈妈拿出一只秤给朵儿称体重,方园爸爸就去门后拿出一根竹竿想给孙女量身高。
那竹竿上没有数字,只有朵儿每次来这里测量身高时留下的刻痕,一杠杠往上去,从两三岁到现在的14岁了。
方园爸爸举着竹竿走过来,竹竿的一头在沙发脚上别了一下,就听到“砰”一声,老人摔到地上了。
大家赶紧去扶他起来,方园爸爸说,没事没事。
老人站起来后,又弯腰捡起竹竿,坚持要给朵儿量身高。朵儿知道这是每次到这里来的规定节目,从两三岁就开始了。
方园爸爸给孙女量好,用手指甲在竹竿上按了个标记,然后举着它到阳台上,对着光亮的地方,想用铅笔刀把这次的杠子刻上去。
这一边,朵儿和奶奶一边看电视一边在聊天。过了好一会儿了,方园发现爸爸怎么还在阳台上,他就侧转身向阳台上看了一眼,他看见爸爸手里还拿着那根竹竿,在左看右看,好像看糊涂了。
从这边看他的背影,方园感觉他真的很老了,他的动作迟疑着,好像快忘记自己正在干什么了,那根竹竿在阳台上摇晃着,那上面全是朵儿一点点往上生长的标记。
正午的冬阳把阳台外的冬青树映得碧绿,这使得穿着深色棉衣的爸爸被衬在一层生机盎然的光影前。有那么一瞬间,方园认定爸爸一定是忘记自己在做什么事了。因为他拿着那竹竿,颠过来倒过去地看。
果然,方园爸爸举着那竹竿又从那边过来,他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说手抖得厉害,刻不了杠,囡囡下次来再量过。
因为刚才摔倒过,方园妈妈让老头子别走动,到沙发上靠着。朵儿正在看央视六套播放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方园爸爸说,坐到爷爷这边来。她站起来坐到了爷爷身边。爷爷说,澳大利亚也好,澳大利亚好。
方园指着电视机说,这是英国片,不是澳大利亚的。
爷爷用手搂了搂孙女的肩头,说,爷爷舍不得你走啊。
方园转头过去,看见爸低垂着眼帘,就生怕他泪水流下来,立马递一只橘子过去,说,爸,你吃橘子。
方园妈妈一边向方园爸爸使眼色,一边说,是舍不得住校吧,读高中的都要住校的。
方园爸爸今天钻在了自己的情绪里,所以他压根儿没在意老伴的眼神。他说,爷爷小时候出来读书,是爷爷的爸爸摇着船把我送到了城市里,现在你要坐飞机了。
方园说,囡囡的学校只要坐三站路。
方园爸爸说,三站路?
方园说,是啊,三站路。
方园爸爸说,从他舅舅家到学校要坐三站路?
方园说,上方桥、外方桥,以及下方桥。方园随口报了自己家附近的三个站头。
方园爸爸可能一下子没想起来这三座桥就在方园家的附近,他对孙女说,坐三个站,朵儿要记住,是三个站,小孩子到外面去要先认识回家的路。
老人让朵儿吃点茶几上的橘子。他说,明年囡囡就不能陪我过年了。
他的眼睛很亮,语气里好像隐着叹息,这让方园妈妈也难过了,她说,现在不就在陪着你呀。
大人们在说些什么,朵儿其实没怎么在听,她盯着荧屏上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看得津津有味,所以没在意他们到底在说啥。
那天吃过晚饭,方园和女儿走的时候,方园爸爸在门边上抱了一下朵儿。他笑得脸上全是皱纹。他说,爷爷真舍不得你走。他说,再见。
这最后的拥抱,深深地留在了方园的记忆里,后来每次想起来都那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