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榆木案台上插着檀香,几缕青烟袅袅,飘过五龙峰经堂的上空。
一个颧骨颇高的中年道人垂眼坐在座上,一身的紫白道袍,仙风道骨,身边的镀金香炉泛着冷光。
大堂中,弟子们陆续走进,匆匆跪坐在地,排成数十列,恭敬地行礼朝拜。
云海带着一脸懵懂的罗天行来,蹑手蹑脚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也跟着跪在地上。
“原来今天是朴落子师叔讲道……”云海小心翼翼地朝高台上望了眼,便忙不迭地收回来目光,转过头来对着罗天轻语道。
“哦……”罗天似梦非梦地应了声,眼皮子止不住地打架。
像今日这般清晨讲道,都是没有提前通知的,只要是某个师叔修炼余暇,亦或是心血来潮,想要给弟子传授些自己的心得时,五龙峰的钟便会敲响,所有落雁宗十代弟子之后,都必须到场。
而这朴落子,是落雁宗第八代弟子,主修那灵器铸纹之术,修为倒是不高,仅仅筑基中期罢了。
此时,所有的弟子都已经到齐了,一百多人错落有致地坐满了经堂。
朴落子淡淡地抬起眼,手中的碧翠玉珠放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轻咳一声后,缓然道:“开始吧……”
听闻,在场的弟子才抬起了头,双手平放膝上,恭敬聆听。
“嘿……”
云海见身旁罗天依旧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用手肘碰了碰后者。
罗天猛然惊醒,见台上的师叔已经开始了讲道,急忙打起精神,双眼睁大。可嗜睡如命的小胖子昨天熬了一宿,现在更是无法驱走如潮水般的困意。
他的脑袋愈发地昏沉,眼皮子恍如有千钧重,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台上师叔的身影一下子化作了两三个,时而又重合在一起,时而又涣散开来。
“奶奶的。”
罗天咬咬牙,撑着地面的双手微微颤抖,虚汗从额头上慢慢渗出。
无奈之下,罗天只得掐住指尖上的嫩肉,猛地一用力,钻心的痛楚袭来,终于是让他止住了睡意,恍惚间,已然浑身是汗。
云海发现了罗天的窘迫,微微蹙眉之下悄声问道:“你还好吧?”
小胖子罗天哈着白气,满脸涨红,抹去额头上的汗后摇摇头,说道:“还撑得住。”
似乎是听到了台下有弟子在窃窃私语,朴落子干咳一声,以示警告,也没有打断自己的话语,继续讲道。
云海也只得正襟端坐,不敢再发出声来,朝小胖子使着眼色,示意让他撑住。
可好景不长,那困意就如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袭来,摧残着罗天那根脆弱的神经,随时都有可能会断掉。
罗天再次掐住指尖,结果用力过猛,差点跳起来,在这种全场寂静的情况下,又不敢出声,只有憋红了脸把呻吟咽回肚子里。
四周看了看,发现似乎没人发现自己的境地,罗天松了口气,旋即看向自己的手指头,一道殷红的血印鲜艳无比。
就这样,罗天一旦支不住的时候,就强行掐自己的指尖,防止自己睡过去,周而复始。
经堂之中,朴落子悠然的声音回荡,伴随着灵力的催发,使得余音绕梁。
有的弟子听得如痴如醉,受益匪浅,也有弟子一脸的乏味,甚至打着哈欠,觉得索然无趣。但也没有人像坐在倒数第二排的罗天一般,身形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昏倒过去。
终于,在这次的讲道约莫进行到一个时辰的时候,罗天的手指已经肿起,就算再怎么掐,也是麻木到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
一时间,周围的景象,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开始旋转了起来。
朴落子的声音,传到了小胖子的耳中,也变成了如苍蝇振翅的嗡鸣声。
“砰!!”
陡然,落针可闻的经堂中,在云海骇然的注视中,一个臃肿的身影朝前而倾,轰然倒下,如同山河崩摧,重重地扣在地面上。
所有弟子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与此同时,朴落子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皱眉望了过来,准备看看到底是谁的弟子,敢在经堂讲道的时候打断自己。
处于昏睡中的罗天浑然不知自己已经陷入了麻烦之中,他身子前倾,头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双腿甚至还处于半跪的状态。
就是这种狼狈滑稽的睡姿,远远看去,竟像是一个虔诚的跪拜者。
身旁的师兄云海更是左顾右望,不知所措,哭笑不得。
“这是……在干嘛?”
“不知道啊……”
“这胖子看上去好眼熟……”
窃语声在弟子中缓缓传开,目光皆是聚焦于此,这让焦点旁边的云海如坐针毡。
高台上的朴落子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目光静静地落在罗天身上,仿佛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突然,急中生智之下,云海神情微动,竟是跟着叩拜而下,激动喊道:“师叔所讲实在精辟,我等终生受益,弟子敬服!”
朴落子愣了。
全场的弟子也都愣了。
这么听上去,倒像是这对师兄弟是在听了朴落子的铸纹心得后,感动之情油然而生,情不自禁之下叩拜起来?!
虽然这种事不太可能,但人家都已经这么做了,而且朴落子还颇为受用的样子。其余弟子也不得不跟着叩拜而下,顿时人头攒动,倒了一大片。
朴落子眯着双目,抚着髯须,点点头道:“起来吧。”
云海忙在这个时候趁机拍了下罗天,后者蓦然一个激灵,总算醒来,才躲过了这一劫。
——
在离五龙峰几里外的地方,有一道最高的小峰,被落雁宗弟子称为最禁峰,此乃宗内重地,只有第六代弟子方可随意进出,就连朴落子,也必须得有了宗主手谕才能进去。
禁峰上,一处香殿里围坐着几十道身影,错落有致。
为首蒲团上端坐的老者一身锦色八卦袍,左手捏一黑白分隔符令,右手持拂尘,虽垂眉低目,却无碍其气息巍峨如山,仅仅是闭目端坐在原地,都足以给殿内其余人够大的压力,始终保持着缄默。
落雁宗第四代宗持,徐半尘。
在落雁宗话语权最大的不是宗主,而是历代宗持。宗持一旦有要事,就算是宗主,也得靠边站,就如同今天这般,徐半尘没开口,宗主唐谷也不敢发声半点,和其他弟子一样乖乖坐在原地。
“今日召集你们,主要有两件事。”老者拂尘一扫,缓缓开口。
“启蜇将至,我宗的茶盏大比也快要临近,老朽望你们都已为此准备妥当,让座下弟子在大比上展示风采。”
徐半尘一眼扫过大殿,发现好几人的目光都是躲躲闪闪,不由得愠怒挑眉,轻咳道:“我落雁宗虽是丹宗,但殊途终归,内门弟子皆为修道之人,丹术不可落下的同时,修炼更是不能落下!”
“届时茶盏大比,陀罗海的几个大宗都会派遣弟子前来,你们最好别让小辈在人家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在宗门脸面上,饶是道行高深如徐半尘,也是微微动了火气。
“十年一比的百宗仙会上老朽从不奢望你们去夺得名词,但这次茶盏大比,老朽可不希望看到落雁宗的弟子被人耻笑,你们,可明白?”
“明白!”
大殿中的几十人皆应声,干脆利落。
徐半尘不着痕迹地点点头,甩开拂尘,左手符令折起,淡淡道:“那便散了吧。”
“宗持,等等。”五代弟子玉空上人急忙起身。
“何事?”
“您,不是说有两件事吗……您只说了一件。”玉空上人满额头是汗,讪笑道。
“哦。”
徐半尘重新端正身姿,摇头叹口气道:“还是老了。”
似乎在思量着什么,许久,徐半尘抬起头来,老目中带着淡淡的忧愁,问道:“你们,可曾打听到云雷的消息?”
殿中几十人面面相觑,皆摇头。
“唉……”
老者的声音恍若更加苍老了几分,透出无尽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