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昕翊起初是看到地上的血迹,又见柳恩煦的小手始终攥着毛茸茸的领口,本还猜测是她刺伤了灵隽。
可她莹白的天鹅颈上,突兀地显露出一道丑陋的赤红,伤口中发黑的凝血像一条皑皑白雪中的无底裂痕,将她的皙白颀颈彻底洇染成了一抹走近地狱的绯色。
郁昕翊眼中的错愕一闪而过,随即用拇指轻轻擦过她伤口中流出的渐干血滴。他手指轻捻,尽数释放血滴的黏腻,又放在鼻尖,直到眸色黯淡,露出极致的狠厉。
府医从药箱里取了块干净的细布和消毒用的黄酒,留在门口的月牙桌上,随手关上门,紧接着是他匆匆下楼的脚步声。
府医刚离开,郁昕翊已走近夜帐,抬手将两片重叠在一起的绸布彻底掀开。
原本蜷坐在延康身边的灵隽,下意识向前一倾,将几近昏迷的延康护在横展开的手臂下。
郁昕翊微眯双眼,凝结的杀气从眼中涌出,如钉刺一般落在延康身上。
“他伤了王妃?”
这话是问灵隽的。
灵隽胆寒,脸色不比失了血的柳恩煦好多少。
灵隽提着厚重的衣料,连滚带爬地跌到床下:“他是为了灵隽才出手伤了人…”他语气有些轻颤,跪伏在郁昕翊脚边:“王爷别伤他,我的命是他救的,我可以为他赎罪。”
话音没落,郁昕翊抬手的瞬间闪过一缕银亮的冷光。
“他才是小霖!”柳恩煦突然在身后惊呼。
郁昕翊手上的银光突然倾斜,将靠近延康脸部的夜帐齐刷刷地割开一条得见天光的切口。
幔帐轻飘飘落地。
鸦雀无声。
延康微微睁眼,混沌的眼中看向屋内闪烁不定的朦胧烛光。
小霖?
延康努力睁开眼,他好像回到了太多年前,哥哥抱着古琴,在铺天盖地的紫色落英树下,笑着唤他“小霖”。
他想起意识模糊前看到的那只骨笛,那上面有他年幼无知用石子刻的粗糙划痕。
那是他从哥哥手里抢来的,可自己怎么练都吹不出哥哥曲调中的婉转悠扬。
他还记得哥哥劝他来日方长。
可来日他看见了什么?
两个哥哥的尸身,血肉模糊。
延康眼中又是梦魇般挥之不去的画面。
他体内的血气不断上涌,卡在喉头,直到快被呛死,才拼了力气侧翻过身,从嘴里涌出一口腥涩的液体。
他抬眼,费力地看着背光而来的那抹婀娜身姿,骨笛缠在她指尖戏弄般地轻摇。
“给我!”
他抬手去抓,却扑了空,落下的手臂栽进托住他的温热手掌里。
柳恩煦在她身前曲腿蹲下,捡起从郁昕翊手中掷出去的利刃,割断了脖子上拴着骨笛的红绳,放进了延康的手心里。
延康将骨笛紧紧攥进掌心,直到骨节发白。不多时,他手臂颤抖,从他掌心传来骨笛断裂的脆声。
“王妃该知道,跟郁家扯上关系,可不是件好事。”
柳恩煦抬头去看郁昕翊,茫然无措地唤了声:“殿下?”
郁昕翊冷厉的眼中看不出多少情绪,只在灵隽和延康之间徘徊了良久。
柳恩煦以为他会让灵隽先出门,正示意跪在一边的灵隽起身,却不想郁昕翊阴鸷地开口:“确实如此!郁家罪大恶极,相关的人都该死。”
延康似乎对死这件事**以为常。他冷哼一声,将手掌里的骨笛碎片撒到地上,自己撑着手臂起身,嗤笑:“王爷还是先想想你的小王妃怎么活吧!我实在不忍心看她陪我**!”
柳恩煦一怔,下意识去碰自己颈间已经肿胀的伤口,她除了感受到明显的疼痛之外,没觉得任何异样。
郁昕翊一脚踹开拦在他面前的灵隽,上前一步落座床边,伸手去抓延康刚捏碎了骨笛的手,从容不迫道:“你刀上抹的那层小孩玩的毒膏还要不了王妃的命。你倒是该想想还有谁能陪葬!”
延康的手掌被郁昕翊捏住了穴位,手臂使不出一点力气。他蹙眉抬眼,看着面前那张有些脸熟的冷面,直到郁昕翊的手从他穴位挪开,指尖压在他脉搏上。
延康眼中尽是诧异,这种毒膏还是他小时候和父亲的好友,一个怪医师学的。他更意外眼前的王爷说的话和怪医师那么像。
他观察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甚至在想他耍什么把戏。
郁昕翊将指尖从他脉搏挪开后,笑了一声,淡淡道:“教你制毒的人若看见你这般不思进取,恐怕要去挖.坟.掘.墓了。”
延康脸上的异色更重,看向郁昕翊的眼中新增了探究和期翼。
郁昕翊垂眼去看跪在一边的灵隽,听不出情绪地淡漠道:“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灵隽跪立起身子,毫不犹豫地交代:“延康曾救过我的命,确切的讲是恩人。”
郁昕翊嗤笑一声,他不喜欢‘恩人’这个词。他神色淡淡扬声将门外的小中宦喊进来,冷声喝令:“灵隽私藏刺客,抽掉他两根肋骨!”
柳恩煦惊惧地抬手捂住嘴,只见门外的两个小中宦已进门将灵隽从地上架起往外拖。
延康急急向灵隽的方向空抓了一把,险些从榻上跌落。即便刚才再硬气,他看着自己牵肠挂肚的灵隽要遭遇厄运,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猛地咳了几声,开口时声音虚弱无力:“刺客是我!与他何干?”
柳恩煦也开口劝:“先把事情说清楚,再定他罪也不迟。”
郁昕翊无动于衷,眼看着两个小中宦把人拖出门,脸上才稍稍挂上一抹无解的笑意。
他看似懒散地转头去看一脸焦急的延康,抬手从他脸上的刺青划过,语重心长的口气说:“小霖,世上的骗子太多,若他撑过去,翊哥哥便留他在你身边。”
落进延康眼中的浅弱烛光,在他暗沉的漆眸中像炸开的铁花,彻底燃亮了久葬在心中的白烛,温暖了那片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淋的暗房。
他多少次希望自己长眠于梦,等着两个哥哥朝他伸出手,带着他一起奔入家人们所在的光明。可他一次次伴随着身体的绞痛苏醒,他再也看不到大哥和翊哥哥的身影。哪怕在梦里。
他们就像彻底抛下了他,连他的梦都不愿走进。
翊哥哥?
他颤抖着唇,狭长的眼角涌出不间断的两行泪。
他指尖忍不住掐紧自己的手掌,以此证明此时的惊喜不是一场若有似无的梦境。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被泪打湿的模糊视线。
他好像看到那个盘坐在落英树下的少年,正抬手对他勾了勾手指,他说:“过来。翊哥哥要考考你功课。”
而后,他迎着翊哥哥有如明媚阳光的优雅笑容,边吹着手里的骨笛边小跑上前。
——
柳恩煦没打算多留,在郁昕翊为她脖子上的伤口上药包扎后,才披上他的绵氅,起身返回东翼楼。
她依旧不赞同郁昕翊用那么残忍的手段责罚灵隽。可即便她劝,郁昕翊始终无动于衷,只说让她放宽心,他不会把灵隽弄死。
柳恩煦回到云霞殿,风雪已转弱。
她为了不让秀月担心,特意将脖子用脖巾围起来,还故意转移话题,问起秀月今日赏梅的事。
秀月和詹鹏相处的初衷是不想给柳恩煦填了麻烦。她不希望柳恩煦因为她和伊宁公主产生什么矛盾,她更怕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反而会逐渐扩大,到最后变成伤害她的利刃。
所以她没有流露出半点对詹鹏的抗拒,甚至讲了很多今日的所见所感。
柳恩煦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里全是刚刚郁昕翊和延康交谈的画面。
她接过秀月递过来的柿子,用铜勺舀了一口里面甜甜的汁水和果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她本是想找机会问问郁昕翊丁武有没有下落,可看到秀月眉开眼笑地谈论着公主身边的侍卫,她甚至觉得此前秀月对丁武的感情可能真的只停留在欣赏上。
若是她中意那个姓詹的,柳恩煦倒觉得是秀月的良配。
两人三言两语聊了几句,柳恩煦才借着疲惫,早早梳洗躺下。
秀月悄然吹熄了殿内明亮的烛火,只留下两盏引路用的夜烛后,轻声退了出去。
柳恩煦平躺着,两只手攥着锦被的边缘,怔楞地看着床架顶盖上盘金绣的夜昙。
今日发生的种种。
她找不到什么非要让他留下的理由。
她记得郁昕翊脸上洋溢的喜色,即便之前对灵隽,都没有过那样的神情。可他既没多说,也没像对灵隽那样多做什么。
但他看着延康的眼神里却没有任何探究和疑问,而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那兴许就是来自心底的认定。
柳恩煦把锦被往上拽了拽,她突然觉得即便殿里燃了炭盆,可身上依旧冷的过分。
延康的身子不知道能撑多久。
他更明白郁昕翊对延康,就像自己对柳恩初一样。他怎么都不会不管不顾,又怎么会离开这个受尽了苦难的弟弟?
柳恩煦的心彻底沉下去。断送了希望的一刻,让她仿佛变得更加沉静。就像被搅浑的沙水,终于沉淀了砺石,只剩下一汪一眼望到底的清潭。
这已经不再是谁去争取留下的问题,而是解不开的死局。
柳恩煦愤懑地闭紧了眼。
原来自己的希望是从延康那借来的。
他的噩梦结束,自己的便要降临。
可谁又不想在美梦中多停一停呢?
——
柳恩煦睡不着,天没亮就起身。
她披着厚重的银狐裘袄,在暮云小院的正当中堆了一个极其怪异的雪人。
可惜,雪人的头不圆,身子也是凹凸不平的柱形。
她攥了攥被冻红的指尖,稍稍缓上来些温度,便继续往雪人身上覆更厚的雪。可她逐渐发现,自己越想修补,就越是恶性循环,直到花了几个时辰,等来了雪人的歪斜坍塌。
秀月不停地为她换上一只又一只的暖炉,可柳恩煦都没碰一下,眼看着那双娇嫩的小白手变得红肿,指尖的指甲都浅映着淡紫色。
秀月上前,拢紧了柳恩煦的裘袄,将手里的暖炉强行塞到她手里,才忧虑地询问她出了什么事。
柳恩煦没有一点反常,指着坍倒在地的一地碎雪块,无奈地自嘲:“搭了半宿,竟一点进展都没有。”
秀月弯腰将她染在膝上的雪抖落,安慰:“王妃忘了吗?咱们曾经也搭过,只是那会搭的雪人小,所以不容易坏掉。”
柳恩煦看着眼前塌了一半的臃肿残体,才恍然她竟无意间把这个小雪人当做了自己的希望。
希望太大,怎么会不落空。
柳恩煦笑了一声,捂紧了秀月递来的暖炉。手上突然袭来的暖意,冲撞了原本的恶寒,让她身子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直到她缓缓感受到那股暖意随血液流向心脉,继而温暖四肢,她才抬眼去看东方露出的那抹浅淡的鱼肚白。
她轻叹一声,转身往殿内走,交代秀月将雪人的碎雪块移走。
秀月看着柳恩煦废了半宿的杰作于心不忍,却还是同早起收拾院子的园丁交代了两句。
柳恩煦抬手去拨棉帘,身后却由远到近传来窸窸窣窣地踩雪声。
她回头,看见郁昕翊弯腰捡了一块雪人的碎块,脸上挂着足以融雪的笑意,放在鼻前嗅了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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