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1 / 1)

穆朝宣兴十四年,秋。

乾坤殿前的百年梧桐叶初初见黄,风起时沙沙作响,偶尔有一两片悠然飘落。落叶或是飞入花丛,或是平落于地,亦或是被人接住。

燕青盯着手中的叶子出神,掌形的梧桐叶夹在她纤长的手指中,说不出的雅致。小小一片叶子,仿佛瞬间身份倍增,伊然似镀金一般价值不凡。

此时的她身着曳地黑色龙袍,龙袍上盘踞着张牙舞爪的金龙。沉重的帝冕前后各坠着十二根用丝线串成的五彩珠,珠帘随风晃动晕生出朱、白、苍、黄、玄五道流光。流光潋滟中,浮现中她方才在镜子中看到的那个人。

少年帝王,雌雄莫辨。

与她十几岁时的长相有几分相似。

一名小太监从殿中匆匆而出,将一物呈上,“陛下,您的大将军。”

那物是一只精致的青釉瓷罐,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只大个头的蛐蛐。蛐蛐伸着触须,瞧着很是龙精虎猛。

燕青将瓷罐揣进宽大的袖子里,拢起双手。

如今的她,不是她自己,而是穆朝天子慕容适。

穆朝不过百余年时光,一共四代人,皇帝出了九位。慕容适的曾祖父是皇帝,祖父是皇帝,好几个伯祖父也是皇帝。当然还有她的父亲和她的伯伯们,他们都是皇帝。

由此可见,慕容家的人有多短命。

将出乾坤殿,迎面遇上一位华丽的妇人。

妇人珠翠满头,长相美艳,正是后宫之主魏太后。魏太后不是慕容适的生母,小皇帝的生母只是大祁宫一位低贱的宫女。

先帝顺昌帝沉迷丹术,到后来已不近女子之身。他原本有好几位皇子,谁成想全部夭折。眼看着皇位后继无人,幸好他有一次服用丹药之后与练丹房的一位宫女春风一度。也亏得赶巧,仅一次那宫女便有喜了。

宫女腹中的孩子承载着整个穆朝的命运,容不得一丝偏差,尤其是性别。彼时顺昌帝已被丹药掏空身子,硬生生强撑着一口气等到宫女分娩。最后宫女难产而死,孩子一出生顺昌帝也跟着咽气。

慕容适自小由魏太后抚养长大,母子感情极为不错。

燕青忍着不适之感,任由魏太后戴着华美义甲的手替自己整理衣装,呼吸间尽是脂粉与香粉

混杂的浓郁气息。

“皇儿,你瘦了。”魏太后目光慈爱,怜悯地看着她。“你病将好便要上朝,如此劳累母后实在是心疼。”

燕青没有作声。

魏太后幽幽一声叹息,“你外祖父和舅舅怕你为难,让你莫要与大司马争执。母后只怕大司马今日早朝必会再提士族捐田一事,这该如何是好?”

燕青面色几变,恨声道:“他实在是欺人太甚!待儿臣日后亲政,必会灭他九族!”

“皇儿,你莫气。”魏太后像是十分害怕地环顾左右,“谁让我们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一应国事都得仰仗他人。如今满朝臣子,你能信的也只有你外祖父和你舅舅。”

“外祖父和舅舅事事为儿臣打算,儿臣感激不尽。大司马此次主张捐田,怕是冲着他们去的。他这般无视朕,朕必定不会放过他!”

“皇儿。”魏太后又担心又欣慰,“你记得你外祖父和舅舅的好便是,眼下还不能和大司马硬着来。可是你是天子,哪有受制于人的道理。”

燕青垂眸,“儿臣知道了。”

魏太后的眼中似有万般不放心,怜爱无比地替她理着衣襟。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一步,避开对方的亲近。

时辰已不早,母子二人就此分别。

帝王摆架早朝的仪仗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若干宫女太监。燕青走得极慢,旁人都以为她身体尚在虚弱之中。实则是因为龙袍太过繁复,她生怕踩到自己的袍摆。

过北斗廊,即入太宸殿。

上朱台,坐龙椅,享百官叩拜。

一声声万岁如白浪逐风,一阵高过一阵。

她背靠雕龙漆金的龙椅,翘起二郎腿抖着脚,众臣对此习以为常。

这是太宸殿,穆朝的王权中心。

金漆云顶祥龙柱,藻井蟠龙轩辕镜。

燕青坐在轩辕镜正下方,漫不经心地俯视着朱台之下的文武百官。冕旒如流苏般来回晃动,晃得她如梦如幻。

旁人穿越最好不过公主郡主皇后,她这一穿倒是穿得极其到位,一上来就是一国之君。可惜她比谁都清楚一个事实,自己仅是一个吉祥物,穆朝真正的掌权者是大司马萧应。

萧应,字旻天。

旻天二字足见此人之野心。

这般权势滔天之人,不是严肃刻板的老者,也不是络腮满脸张狂粗鲁的武夫,却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朝服金冠,宽袍广袖。既有名士之风骨,亦有上位者的霸气。若只是气势过人还自罢了,不想他还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

面白神冷,五官完美,那眼睛似寒玉一般没有温度。眸漆而深,无波无底,令人如感深渊在召唤,蓦地升起冰冷恐惧之意。

燕青与他的距离,只隔着七阶的朱台。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有没有对着龙椅偷偷流口水,但她知道对方必定视皇位为囊中物。

她如坐针毡,觉得龙椅无比硌人。

朱台下的朝臣们泾渭分明,一方是以魏太师为首的士族门阀,一个个峨冠美须,或中年或青年皆是清一色的美男子。

另一方是开国功臣之后与举荐而仕的人才,这些人或老或壮,鲜少有年轻者。他们眼神恭敬神态卑谦,全是臣服谨慎的模样。但是他们恭谦的对象不是她,而是坐在右侧最前面的萧应。

慕容家的先辈们骁勇善战,与萧氏先祖共同打下这一片江山。当年曾有慕容与萧,江山共挑之说,可见萧家的地位。

前几代的皇帝们争来夺去,你杀我我杀你,往往一个龙椅还没坐热就被下一个给干倒。他们中有的倚仗萧家,有的借力魏家。所以到了她父皇顺昌帝手上,穆朝已是魏萧两家平分天下。

两家相互制约,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

前朝有萧家,后宫有魏家,皇帝夹在中间。

近几年萧应越发势大,魏家也不得不避其锋芒。不论以后是萧家上位,还是魏家不甘落后,夹在中间的小皇帝注定会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这样的处境,实在是不太妙。

“陛下,臣有事启奏。”上前一步的是齐司空。

穆朝有四大士族:魏赵王齐。

这是一个王侯将相皆有种的时代,没有科举只有祖荫或是军功举荐。

齐家虽是四大士族之末,但齐家依附的是魏家。齐司空是魏太师的马前卒,一举一动都是魏太师的授意。

燕青神经紧绷,她这么一个吉祥物能做什么主。真正斗法的是萧应和魏太师,她不过一个可悲的工具人。

齐司空神情激愤,“捐田应当量力而为,一百顷太多,臣等实在是无能为力。”

萧应主张士族捐田,四大士族以一百顷为准。齐家是一百顷,魏家则要两百顷。一顷为五十亩,便是五千亩与一万亩。如此一来,这些士族或多或少都要脱一层皮。

燕青暗自咂舌,再看那坐着纹丝不动的美男脑海中闪过四个字:美人有毒。

美人之毒,毒得张扬跋扈。

“陛下,臣以为齐大人言过其实。齐家积厚百年田多地广,区区一百顷实在是九牛一毛。”美人的声音很好听,冷而清越,似寒泉又似冰玉。

“萧大人,你莫欺陛下年幼而胡乱指责。我们齐家向来忠君不二,下官又岂会瞒报事实。求陛下明查,臣等确实有心无力。”

“齐大人,陛下金口玉言,你不遵旨便是欺君罔上。欺君之罪当诛!来人哪,革去齐大人的冠帽,拖出乾坤殿!”

美人一怒,天地失色。

燕青不由得瑟瑟发抖,她对萧应的惧意一是本能,二是原主残存的意识。萧应敢在她面前发号施令,已到了目中无君的地步。

齐司空是魏太师的臂膀,若真赶出朝堂,无异断了魏太师的一条手臂。

“陛下!”

“陛下!”

“陛下!”

这些出头人之中有魏太师的儿子魏国舅等,他们一心捍卫自己士族的利益。一声声急呼如战鼓擂擂,燕青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喊了一句慢着。

喊完之后,她身体抖得越发厉害。

“萧大人,齐大人无心之言,朕…”

“陛下,君无戏言!”

燕青暗道,她算什么君!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是萧应自己说的,她连个传声筒都算不上。

魏太师出列,“陛下,萧大人实在是太过狂妄。我等士族自来拥护皇室,万不会有一丝不臣之心。还清陛下明查,还齐大人一个公道!”

“魏太师,你是在指责陛下糊涂不成?”

萧应的声音听在燕青的耳中,完完全全是一道崔命符。那双冷漠的凤眼在看着她,她像是被人扼住脖子一般感到窒息。

“萧…萧大人,此事可容后再议…”

“不成,陛下的威严不容侵犯!”

她有个屁的威严!

燕青想骂人,却又怕得要死。

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得更加厉害,她古怪地看着自己抖得像中风一样的手。突然一物从宽大的袖子流落,正是那只装着蛐蛐的瓷罐。

瓷罐瞬间滚下朱台,溜溜地滚到殿中央。

罐盖摔掉,从中蹦出那只头大雄腱的蛐蛐。它乍一见光顿时斗志昂扬,精力充沛地在殿中间蹦跶来去。

殿内鸦雀无声,唯能听到它作死的叫声。

燕青急忙跑下朱台逮它,它倒是灵活至极不停蹦来蹦去,完全不知自己大难临头。她几次扑空,心下又急又懊恼。

“唧唧吱,唧唧吱。”

蛐蛐叫得欢实,跳得也欢实。从东边到西边,从这个臣子的脚边到那个臣子的脚边,最后落到朱台不远的地方。

它终于停下不动了。

突然一只黑面金边绣云纹的官靴抬起落下,它的叫声戛然而止。

燕青似乎听到它身死时发出的暴浆声,头皮都快炸了。

这该死的穿越,原来是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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