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宫灯四起。昏黄的灯光下,漫天的雪似扬洒的尘,密而不断。仿若天被捅了窟窿一般,不停往下掉屑子。寒风吹起梧桐树上的残叶,狂拽着撕攫着,那树叶飘零可怜却不愿离开。
燕青听着风声,听着雪落时簌簌的声音,还有树叶被吹动的沙沙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却抵不过缠绕在她心里的惊悚。
方才,萧应似乎摸了一下她的头。
如此亲昵的动作,是他们之间该有的吗?
宫人们送了酒菜进来,又全部退了出去。酒菜的香味在温暖的殿中,越发氤氲得厉害。圆滚滚的黑猫围着桌子喵喵地叫唤着,然后乖巧地卧在燕青的脚边。
她顺了一下黑猫的毛,不自觉顿了手。
萧应对她,莫非就像她对小白?或许在萧应眼里,她还真就是他养的一只阿猫阿狗。先前没收她私藏的财物,眼下却好酒好菜地招待她,不就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她万般郁闷,还要装出欣喜的样子。
暖色的烛火,似乎暖和了眼前人积年不化的冰寒。那冷俊的眉眼舒展着,幽深的眸子也不像往日那般凌厉。俊美的五官仿佛瞬间柔和许多,杀伐果决的霸气与清冷出尘的儒雅在他身上尽显,不矛盾不冲突,怎么看怎么像锦绣堆里皎玉无双的贵公子。
不能看脸,她对自己说。
此人面冷心黑,脸有多好看,心肠就有多硬。
可能是她还有利用的价值,所以他还愿意像哄猫逗狗一样容忍她。她若真的因此对他放下戒心,那才是猫狗都不如。她活得和猫狗一样,也只能是过一天算一天。这个皇帝当得也是提心吊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已。
她小心翼翼地偷瞄对面的人,不想他也在看她。烛火在他的瞳仁中跳跃,忽暗忽明的眸光吓了她一跳。她像被那光烫了尾巴的猫,险些跳起来。
“亚父,今日之事是朕思虑不周,朕自罚三杯。”
酒还是上次喝的那种酒,香而清冽。
一杯酒下肚,心中的郁气与失落似乎少了许多。二杯酒下肚,所有的酸涩都化成唇齿间的酒香与喉咙处的辛辣,将她眼中的水气逼了出来。三杯酒下肚,水气积蓄成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萧应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少女,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燕青哭得不能自抑,她是真的难过。酒的灼热在心间燃烧着,那里却是空芜一片,像四面透风的屋子,凄凄惶惶无所归依。
“亚父,朕真的不想当什么皇帝。如果朕说,朕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你信吗?”
萧应垂眸,修长的手指玩转手中的酒杯。
“当皇帝,不好吗?”
“不好。”燕青拼命摇头,“朕不喜欢当孤家寡人,你知不知道那龙榻太大了,睡在上面极不踏实。还有那张龙椅,又硬又宽,坐得很不舒服。你看这大祁宫,多大多空,朕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如果不是有亚父,朕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龙椅坐得不舒服,但龙榻还是不错的。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亲人比有亲人更好。
她用衣袖抹泪,吸了吸鼻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一杯,朕敬亚父。”
说完她一仰脖子,一杯酒再次下肚。也不管萧应喝不喝,反正她打定主意喝个痛快。心想着自己酒品好,喝多了大不了睡上一觉。
“亚父,朕不喜欢住在宫里,朕也不喜欢当皇帝,朕好想离开这里。”她是借酒再三表明立场,务必让萧应相信自己真的没有留恋皇权。
萧应问道:“陛下想去哪里?”
燕青心下一喜,似乎在认真思索,一派天真的模样。“朕也不知道,有吃有住的地方就行。亚父见多识广,定能知道什么地方好玩。不如亚父替朕安排,朕听亚父的。”
她已经坦露心迹,也愿意以后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如此的卑微,他应该会满足吧?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殿中的酒气越发浓郁。
燕青不知自己喝了多少杯,小脸已是一片樱粉,似那雪地里绽开的寒梅,又似三月里盛放的桃花。她的发早已乱,眼中不知是泪水还是水气,潋滟地泛着润泽的波光。那清澈的眸子,宛如水底的黑玉石。
之前的话,萧应还没有给她答复。
借着酒劲,她拍着自己的心口,“亚父,朕知道有些话说出去别人也不信。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可是朕真的不稀罕!不信你摸摸朕的心,朕说的话字字是真。”
萧应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她手捂的地方,很快别开视线。
燕青以为他不信,酒气上来一把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亚父,你感受到朕的真心了吗?你要是不信,朕愿意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看朕说的是不是真的?”
萧应感受着掌心下那颗跳动的心,喉结上下滚动。
殿内温度徒然升高,某种不知明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充斥着。可惜酒气上头的少女一无所知,还在那里胡言乱语表忠心。
“你还不信?你怎么这么难侍候!”她一把推开他,伸手在衣服里折腾起来,一边捣鼓一边嘟哝着把心挖出来给他看。心没有挖出来,她抽出来的是一条长长的布条。“诺!你看,这就是我的心!多白!不像有的人,长着一副黑心肝。”
萧应看着那条白布,薄唇不自觉地抿起。她口中黑心肝的人,不会是他吧?他眼中划过一道暗芒,手指勾起白布。
燕青感觉自己呼吸顺畅许多,又喝了一杯酒。
这杯酒下肚,所有的后劲一起涌上来,她的视线开始朦胧。对面的男子清冷出尘,仿佛是炎炎夏日间的一块寒冰,又像是烈焰中不惧炙烤的一块美玉。
她的理智不知去了哪里,只觉好热好热,热得她极需一块寒冰降温。她不自觉靠过去,双手捧起那张晃得自己口干舌燥的俊脸。她盯着这张脸左看右看,痴痴地笑着,“你是谁啊?怎么这么眼熟?”
萧应幽深的眸中一片火光,阻止那两只作乱的小手,“陛下,你醉了。”
“陛下?”燕青歪着头,突然咯咯笑起来,“我是皇帝!哈哈哈,我竟然会是皇帝。嘘…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我就是一个假皇帝!”
“陛下怎么会是假的?”
“…嘿嘿。”燕青拍着他的脸,“看在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就告诉你。我呀,真是一个假皇帝,假的…”
萧应眸色更深,“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我又不是傻子!”燕青醉眼一横,嗔道:“他们都把我当傻子,一个个哄着我玩。尤其是那个萧旻天,他…他就是一个大坏蛋!咦,你长得…和他还挺像,你是谁?”
“你很讨厌他?”
“讨厌!他最讨厌!”燕青哼了一声,“他想杀我,还没收我的东西。他是这天底下最坏的大坏蛋,他…他…”
一连几个他,燕青打了一个酒嗝,扑通一下栽倒在桌上。
萧应的手动了动,迟疑地探过去。先是食指落在那张艳如桃李的芙蓉面上,然后整个大掌将那张小脸完全覆住。
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指尖,他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原来她知道。
燕青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什么虫子在烦人。她胡乱地挥了挥手,然后偏了一下脑袋,换了一个方向趴着。
萧应起身,将她轻轻抱起。
她真的很娇小,像一只小猫。
小白瞪着金瞳,喵呜一声,跟在萧应的脚边。他将怀里的人放在床上,盖好锦被。明黄的锦被中,那张红扑扑的小脸显得格外娇艳。
“慕容适。”他低声唤着。
被子里的人毫无反应,睡得十分香甜。
“燕青。”他又唤道。
这下床上的人似被人吵到,卷着被子翻身朝里。
萧应能从一个庶子走到今天,心机和城府非常人能比。纵然一张脸依然如天寒地冻,眸中却是烈焰翻涌。
她不是慕容适!
应该是那次落水之后,乾坤殿的这位小皇帝就换了人。一模一样的长相,也不可能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那么……
床上人应该是热得厉害,两脚一蹬踢开被子。她的睡姿四仰八叉,小手胡乱地挥舞着,红唇嘟着。
“萧旻天…坏蛋…”
萧应俯身,替她重新盖好被子。
锦被里的人睡得一无所知,完全不知自己引以为豪的酒品是如此的糟糕,竟然不知不觉中泄露自己所有的秘密。
外面的风雪铺天盖地,殿门开时,守在门外的宫人们齐齐一凛。平康低着头,想到之前听到陛下说什么脱衣之类的话,不敢去看那霸气冷漠的男子。
萧大人和陛下…难道真的是那种关系?
不多时,压迫感散去,因为萧应已经出了乾坤殿。
风更大,雪更密。
此时的明安城,已经披上一件雪白的衣裳。无人行走的路上,也积了一层雪。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的声响。
萧应将至萧府门外,便见一人从角落里出来。那人一身的红,在雪夜中分外的醒目。
“你…你喝酒了?”来人是弱水,他不知等了多久,发间都积了一层薄雪。一双凤眼冒着火光,眉梢带着怒气。“你一直和那个小崽子一起?”
萧应不理他,大步进府。
他忙跟上去,又气又急,“听说你把伍煜放了?”
“嗯。”
“…我还听说你是因为那个小崽子求情。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这可不是我认识的你!你是不是为了讨好那个小崽子,才放走伍煜的?”
“伍煜还有用,我放他走自然有我的道理。”
“你少骗我,如果你在意伍家的那些残兵,三年前你就这么做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你分明是想讨那个小崽子的欢心,别以为我不知道!”弱水那叫一个气,气得五官都有些变形。那个慕容家的小崽子除了一张脸能看之外,还有什么可取之处。
雪落在两人的头上,飘飘洒洒。
萧应停下来,看着跳脚的弱水,望了一眼某个方向,“这个时辰,我娘应该会起夜。”
弱水一听,美艳的脸上生出一种怕怕的表情,“你…你别拿这个吓唬我。”
“是不是吓唬你,你大可一试。”
“你…你,算你狠。”弱水吐出一口浊气,忽地声音闷闷,“兄长,我真不希望我们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这声兄长,又低又沉。
萧应环顾四周,眼神已是黑沉一片。
“不会。”
弱水终于露出一抹笑意,“我就知道兄长不是一个重色重欲之人,更不会色令智昏。”
萧应垂眸,脑海中不自觉浮现那张锦被中熟睡的小脸。
原来这就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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