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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1 章 第 291 章(1 / 1)

月池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虽不至于满身血污,却也是形容憔悴,风尘仆仆。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一个皇帝,说是一个寻常大兵都有人信。

朱厚照也在打量她,她穿着寻常蒙古男子的服饰,头发蓬乱,面色蜡黄,瘦伶仃地立在他面前。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一个文人秀士,简直同逃荒流民一般无二。

他的嘴唇动了又动,半晌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刚要抬起的手亦落了回去。他上前两步,后又顿住,踟蹰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一个“你”字,可一语未完,泪水已是滚滚而下。

帐中寂寂无声,月池一时也愣住了,他们的确是很久很久都没见面了……可当朱厚照上前来要拉住她时,她还是马上回过了神。她跪倒在地:“臣李越叩见陛下!”

杨一清、刘瑾、张彩、时春等人这时才从那种诡异的气氛中挣脱出来,他们也跟着跪下,山呼万岁。朱厚照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她乌黑的发顶,什么都没说,而是继续登上了主位。

外围的将士听到了里头的高呼声,亦跟着下跪行礼。一时之间,整个汗廷都回荡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位于内帐的满都海福晋闻声一震,惊道:“居然是汉人皇帝亲征?居然是汉人皇帝亲征?!难怪,难怪……”

她躺在床榻上,又哭又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是输得不冤,输得不冤……”

外帐中,朱厚照悄悄抹了一把眼泪,才朗声道:“平身。”

这时,他又恢复了一个皇帝的素养,他问道:“怎得突然要和谈?”

刘瑾没好气道:“这事儿得问李御史呐。”

他们原本是打算将汗廷整个儿拿下。杨一清是成化年间的进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典型的儒将。他打仗,也不似寻常武将,只知争勇斗狠,而是善于利用种种文化因素,在军中挂上鞑靼的大纛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不是他在文化习俗上的用心,明军也不能这般轻易截杀图鲁。

现下到了要攻打汗廷的时候,他也没有叫人直愣愣地冲进去,而是紧急调度军队,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弓形车阵,浩浩荡荡向前驶去。刘公公不明所已,他道:“这是为什么?”

杨一清笑而不语,亦不剌太师和满都赉阿固勒呼对视了一眼,心中既佩服又畏惧。他们暗道,真是厉害,图鲁死在他手上,也不算亏了。

游牧民族因为深度依赖自然,所以高度敬仰神明。而月池将喇嘛教带入草原,朱厚照又顺势宣扬大庆法王的威名,使得鞑靼军民对于神明的敬畏更甚。在此前提上,数千战车列成弓形状,裹挟着震天炮火声滚滚而来,真真与蒙古传说中的神迹相类。

心中本就有疑影的鞑靼士卒忍不住叫道:“糟了,是腾格里显灵,是法王来惩罚我们了!”

一些小部落开始逃窜,一些人甚至在阵前投降,军心因此动摇。士气不振,这仗就输了一半,再加上猛烈的炮火,他们压根就没有赢的机会。察哈尔的将领眼看外围的重装骑兵一片一片地倒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忙招来昙光,道:“小王子,你快去声讨他们,鼓舞大家啊。汉人打着法王的旗号,你不也是活佛吗?!”

昙光一时张口结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他愣愣地立在原地上,正被无数道尖锐的目光凌迟处死。贺希格躲在他的身后,又惊又怕。

他们眼见他呆住了,心底暗骂:“汉人种子就是不行。”可明面上,他们却是十分恳切:“小王子,你忘了大哈敦对你的抚养之恩了?你是蒙古人啊,是黄金家族的一员,你怎么能任汉人残杀你的子民呢?!”

他一直被人瞧不起,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又坚称他为黄金家族的人了。他的兄弟姐妹也齐齐来劝说他,他的妹妹甚至把他的名字都叫错了:“格鲁,额吉只是脾气差了一点儿,可她心里一直将你当作她的孩子,你不能让汉人将她掳去,让她在这个岁数还受辱啊。”

他们一齐推着昙光,把他推到了阵前去。他眼前是冲天炮火和兵戈嘶吼,身后是亲人的紧锣密鼓的催促:“说啊,你倒是快说话啊!”

他像被谁割去了舌头,还是一言不发。其他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吼道:“大家快看,腾日蒙哥肯到了!不要惧怕汉人的炮火,佛的光辉会庇佑你们,杀啊!”

接着,昙光眼睁睁地看着,一队重骑兵持盾,在他面前冲出去,霎时间被击中、哀叫、倒下,然后被踏成肉泥。他目眦欲裂,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回到了母亲当着他的面,亲手杀死父亲的那天。

父母本应该是相亲相爱的,他本应是在父母之爱下长大。他们之所以互相残杀,都是因为这场战争,只要战争结束了,他就不会是没人要的孽种了,父亲的痛苦也能得到消解了。他先造出良心去度化,然后再生生剜出良心去驯化。他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能要能议和,只要能议和,他愿意舍弃一切。

他以为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谁知只是李越的一场“自我牺牲”的骗局。乌鲁斯死了,嘎齐额吉为了报复,也是为了榨干他的最后价值,想让他去动摇右翼的军心,杀了李越的同伴。他根本做不到,于是他选择替图鲁引开追兵。他想为图鲁而死,也算是赎了自己的罪孽。可没想到到头来,图鲁死了,他的头颅悬挂在战车上,而他自己却还活着。他还活着做什么?

枪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而他身后的催促也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急切。

“你到底是不是人啊,我们会这样全都是被你害的!”

“大汗都是因为你死的!”

“还有济农,也是被他骗到右翼害死的!”

“你他妈的,成天到底在念什么佛,到了关键时候,怎么像哑巴一样?”

“他根本就是伪善,说不定他就等着这一天,等着看我们全部都死,好为他那个死额布报仇。”

“当时就应该把他和那个汉人狗一齐宰了,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昙光霍然转过身,他们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他的妹妹色厉内荏道:“看什么看,格鲁,你要是真有良心,就去拦住他们”

昙光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如清晨的阳光一样澄澈,他道:“好。”

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冲出了骑兵阵,冲到了炮火前。有些将领被吓了一跳,他道:“快,保护……”

一旁的人斥道:“闭嘴,就让他去死,他死了才有用呢。”

火光在昙光眼中绽放。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无数个身影。那是他父亲的身影。他穿着儒衫,正在对他笑。他在天上看着他,在树梢看着他,在草丛中看着他,在河中看着他,在泥土上看着他。他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接着倒在了地上。战车从他身上碾过,他缓缓闭上眼,就像沉入甜蜜的梦乡,终于不会再痛了……

贺希格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大师!大师!”

这里的骑兵曾经因她的哭声,而将她痛打一顿,可眼下,他们却开始为她摇旗呐喊起来。他们道:“快,哭大声些,叫响亮点!”

与此同时,他们也开始叫嚷:“他们杀了腾日蒙哥肯,他们杀了腾日蒙哥肯!他们根本不是为议和而来,他们是要把我们都杀尽,为了汗廷,杀啊!”

贺希格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个个怪物。她原本是哭个不停的人,可眼下却一下就止住了眼泪。她轻轻道:“我们原本只是想在草原上放羊……”

她一停,周围的人就开始推她:“你嘟囔什么呢,快叫出来啊!”

贺希格猛然抬头,她的声音如闪电一般划破长空:“我们原本只是想在草原上放羊啊!为什么一点儿活路都不给我们,为什么一点儿活路都不给我们啊!我们像狗一样活着,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她疯狂地挣扎着,撞上了长刀。血如喷泉一般射了出来。她重重倒在地上,仿佛又看到了漫天的晚霞。她和额吉一起赶着羊回家,回到小小的蒙古包里,抱着大黄狗睡得暖洋洋。

他们的死对于这场战争来说,只是微小的插曲。明军很快就做出了反应,坚称刚刚杀的那个人是冒牌货,根本不是真正的活佛。而鞑靼骑兵则一脚将贺希格的尸体踢开,啐道:“疯婆子。”

双方又投入到厮杀中。昙光之死甚至给了鞑靼将领新的灵感。汗廷中的汉人奴隶和女奴被紧急驱赶上来,押到了两军阵前。这些瘦骨嶙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推攘着上前,其中甚至还有十来岁的孩子。孩子的眼睛如野狼一样,他死死护在自己母亲的身前,尖叫道:“放开我额吉,放开她!”

其他骑兵拉扯着他,他像小牛犊一样横冲直撞,却狠狠挨了几下。他们骂他:“你这个畜生,她是汉人,是她的同族来攻打我们!你应该站在我们这边!”

半大的男娃根本听不懂这些,他被强行从母亲身边剥离开,就像生生从心口挖下一块肉。他像离岸的鱼一样,只知道徒劳翻滚,叫嚷着:“别杀我额吉,别杀我额吉!”

哪个母亲能忍心看自己的孩子这样,这个平日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女奴,此时却大声道:“闭嘴,回去!他们是汉人,额吉也是汉人,他们不会杀我的!快回去!”

男娃哇的一声哭出来:“可我不想你走。我死也不放你走。”

骑兵们早就不耐烦了,他们开始骂骂咧咧:“将这个畜生一起拖上去,让他鲜血流干而死。”

那女奴吓了一跳,她的反应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她对着儿子狠狠啐了一口:“那你就想让我一辈子留在这里,被人欺负?!我不要你了,我早就不想要你了!谁想要你这么一个杂种,我在汉人那里有丈夫,有孩子,我要回去和他们团聚了!你还不快滚。”

那孩子一怔,他想到了每天从母亲帐中出来的男人们,还有母亲身上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泪水在他眼中打转,他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女奴望着他的背影,像被抽干了全身的气力。她被人拖曳拉上战场,就如十二年前她在战场上被人掳回来的情形一样。

她看到,身边身形佝偻的汉子,华发早生的妇人,相互搀扶着,激动地奔向汉人的军阵。他们嚎啕大哭道:“快救我回去,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们跑得是那么快,就像在两腋下生出了翅膀,眼中的泪水也在风中飘散。他们的嘴角已经浮现了笑容,好像看到了在另一方,他们的亲人正同样朝他们奔来。接着,他们就听见了一声巨响。他们惊讶地睁大眼睛,火焰在他们眼前炸开,绚丽如除夕时象征团圆的烟火。他们甚至来不及多想,就在剧痛中陷入了永恒的黑暗。女奴同样也倒下了,辚辚的战车将她的身体碾烂,她唯一的念头是,幸好、幸好他没有跟来……

察哈尔的将领没想到,明军竟然没有半分犹豫,当众杀死了这么多俘虏。这让他们借俘虏,来削减炮火攻势的计策落了个空。这些忠心耿耿的察哈尔骑兵,在懊恼之余,最终决心要以血肉之躯,来捍卫汗廷的安全。

杨一清眼睁睁看着,身中数枪的骑兵冲到他们的队伍前,他们口鼻都沁出鲜血,身形摇摇晃晃,可仍高举起铁骨朵扑倒下来。有几个人甚至像牛皮糖一样粘在战车之上,任由铁弹将他们的身体穿成了筛子。明军于是高举起了大锤,先将他们的脑壳砸碎,再将他们双手打得血肉模糊。

车辕上已然沾满了脑浆,可即便如此,鞑靼骑兵还是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如同不知疲倦的大海。直到月池抱着婴孩出了帐篷,鸣金声响彻旷野。刘公公再没文化,这声音还是听过的。他搓手道:“鸣金收兵?他们一定是怕了,我们得趁胜追击,追击!”

杨一清却道:“等一等,你看那是谁?”

刘瑾定睛一看,惊呼道:“真是见了鬼了,李越居然还活着。”

月池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立在血海的中央。死亡无处不在,只有她的怀里,还存着一点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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