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旖在江城待了两天。周日上午,她去了南山的疗养院。
早上时沈晏凛问她需不需要他陪,她摇头,自己打车出了门。前台登记过后护士带着她上到三层,最角落里安静的单人间,她放轻了脚步走进去,房间里面阳光很好,轮椅上的人面朝着窗,听到护士的声音才慢腾腾转过来。他的表情茫然又陌生,护士在后面道:「易总,您女儿来看你了。」
裴旖垂眸望着眼前的人,没有走近,也没有出声。对方也一脸呆滞地看着她,半晌之后,他慢吞吞摇头,低声嗫嚅着:「我……我没有女儿啊……我只有一个儿子……」
裴旖脸色没变,身后护士的表情里倒像是几分怜悯。她回过头,轻声道:「我推他出去走走。」
对方应声:「好。」
进了电梯后,护士便没再跟着。裴旖看着门徐徐关上,门壁上缓缓现出了两人的身影,以及横跨了岁月与性别仍然神奇相近的两张脸庞。
其实易庭谦的实际年龄刚过六十,但长期的病痛将他圈在这一方空间里折磨,使他外表上的衰老远不止于这个数字。不过即便如此,那些经年养尊处优下留存于外表与气质里的优越还是显而易见,如果他没有患上这场病的话,一定是位风度翩翩魅力优雅的老人。
三年前裴旖离开万州时他就已经很难能认出人了,头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能混沌维持到现在全是人民币的功劳。
这间疗养院在国内是顶尖水准,易氏曾经也有占股。十几年前易庭谦还来出席剪彩,镜头前的笑容意气风发,玩笑说自己现在就已经迫不及待,退休之后一定要携夫人到这里安养天年。
一语成谶,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等到他退休的那一天。
起先只是一些成功人士身上常见的病症,焦躁、头痛、呕吐、易怒。那个时期的易氏集团外忧内患,他日夜操劳,诺大的压力给了这些病状一个合理的解释。易夫人冷眼瞧着,没有劝他去看医生,也没有在吃斋念佛时替他与佛祖说一句。
半年之后集团事宜尘埃落定,易庭谦手中的权力逐渐过渡放出,未等他松出一口气正式宣布交接,风云戏剧突变。
某天早上,女秘书桌上的内线电话响起。她按照董事长的指示迅速集结调来了全大楼的安保力量并拨通了110,为首的保安队长带着先锋部队英勇砸锁冲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满室凌乱,古董、绿植、茶具和文件纸散落一地。电话里描述的强盗完全不见踪影,董事长紧抱着公章惶恐蹲在窗台上,仿佛一只面临天敌侵害的雏鸟,身后是窗户虚掩的四十层蓝天。
董事长营救下来后被送至医院。公关部迅速封锁了消息,人资部跟偷偷录了视频的员工挨个谈心,午休时还特意安排了行政部到每一层的茶水间舆论监控……事件发酵到当天下午,易森出面。
他在内部邮件里简单陈述了父亲的身体状况,对于未来父亲不能继续掌舵易氏感到遗憾痛心,同时也对自己肩上的责任有了更深刻的感受。易氏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取决于在座的每一位员工,其中不乏早些年跟父亲共同拼搏过的元老,他将与这些前辈一起,共同努力,承续父亲对易氏的期许。
从此江湖再无易庭谦。
一个时代的落幕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易森上场之后,原本董事会的人迅速陆续交上了辞呈。
他微笑着逐一亲自挽留,桌子对面的人连连摇头:年纪大了、拼不动了、干工作不如享天伦、平平淡淡才是真……
基层群众却更稳定了。新易总五官轮廓神似老易总,但是可年轻太多了,再配上一八五的精干身材,每天早上从集团大楼走进来活脱脱就是偶像剧男主本主,为了远远瞥上他一眼女性员工考勤率在一个月内飙升了四十个百分点。
人力部总监喜忧掺半。喜的是这个漂亮的数据原本应该会让她的年终奖可观,忧的是新易总在国外待过几年,对于原本较为传统的企业文化似乎是有点微词,命令她将目前这套文化升级优化,三天之内交出来完整的优化版本,交不出来就立即走人,全部门走人。
那套完整版的企业文化ppt有五百多页,整个人力部顿时陷入惶恐。眼看着还有一个月过年这叫什么事儿啊,资本家为了省点年终奖就可以这么草菅人命吗?
总监心里也慌,但她既然能坐上这个位置就也绝不简单。当晚她回到家焚香沐浴喝了点酒后静下来细品着老板这番言语背后的深层动机……借着酒意,她连夜搞出来一份方案大纲。第二天早上她预定了连着两天的小会议室,把几个平时用着得力的叫进来,每人分了一个part。
几个年轻人看着手里那份提纲各自沉默。这套版本的新文化跟现行的旧文化比起来,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就算是要死马当活马医,是不是也太过风马牛不相及?
第三天下班前三十分钟总监走进老板办公室,十五分钟后她出来,通知部门聚餐。是庆功宴,不是散伙饭。
ktv鬼哭狼嚎的背景音之下,有好学的悄悄向她讨教:「姐,为什么啊?」
胜利者举起酒杯,笑而不语。
权力更迭放到古今中外都是件敏感的事。新掌权者们的取向各异,动机却共通。所以这种时候,不要去思考他喜欢什么,而是去判断他想干什么。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要一份升级版的方案。半个月后是公司年会,所有物料都会印上企业标语。它们会铺满年会场地,它们会套在每一个员工身上,它们会递送至每位嘉宾的手里……他不想见的,是这个。
年会时人力总监作为优秀员工代表上台演讲,从易总手里接过了厚厚一沓红包并在无数女员工的艳羡下被揽住肩膀留下合影。她在易氏的日子因为成功揣测到了圣意而顺风顺水青云直上,新一轮企业文化的改革和执行由她全权负责,正当她在众多的红眼和闲言中决心奋勇直前为易氏发光发热奉献终身的时候,易总死了。
沈晏凛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原本这不是他的案子,那天队里人手不够,他临时被拽着去了现场,转了一圈要走人时,迎面碰上了裴旖。
视线相触那一瞬,沈晏凛心脏狂跳不止,不争气地生出了歹念。
后来那段日子全江城刑侦的人也都印象深刻。沈副队好像打了鸡血,主动揽过来案子不说,还加班加点,不知疲倦,天天往现场跑,日日往学校奔——受害人的妹妹在江大念书,案发的时候她也在那栋别墅。
那是个很特别很漂亮的女孩子。第一次跟着沈晏凛过去的小女警如是感慨。
五官的精致都还有限,她的特别之处在于气质,看上去有些清冷难以接近,接触下来又是温和并清晰的,尤其是当面交谈时她静静望过来的模样,莫名令人觉得安宁,柔软心空。
回去的路上副驾上的小姑娘啧啧感慨:「大美女就是男女通杀,我一个女人看了都心动。」
正在开车的沈晏凛漫不经心笑了声,余光瞟见她伸出两根指头在空中晃了晃:「惦记她的人估计能从江大排到南山——两个来回。」
沈晏凛顿时倍感紧迫压力。
几次问询下来,她提供的证词一致,没有破绽,也没有线索,只除了有一点沈晏凛觉得奇怪,亲哥哥的死亡,似乎对于她的情绪没有丝毫影响。
「我跟他并非同母,关系不是很亲近。」对此她如是淡声解释。
沈晏凛手里转着笔,想到这两个人的姓氏都不同,易家这么多年也从没听说过还有个女儿,或许私生女根本就没有养在家里,也或许正是因为养在家里所以受尽冷眼……她这副反应确实情有可原。
「那你哥哥生前对你怎么样?」他又问。
面前的人静默片刻,似是在认真回忆:「没有亲情,也没有敌意。很平常吧。」
「敌意?」她的措辞实在奇异,沈晏凛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她淡笑了下,柔声解释:「我不姓易,没有继承权。」
与她会面的日子持续到案情出现新的走势。再两周后,定案通报,沈晏凛交完报告后第一时间又跑去了江大。
那天是傍晚,她站在树荫底下看书,身上穿一条柔和的米色长裙。五月的风将她的长发和裙摆吹得风情摇晃,他停在远处的人群中看了她好一会儿,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了滥用职权的腐败快感。
「沈警官,案子已经结束了,您找我出来还有什么事吗?」
感受到他走近,树下的人合上书抬起头来,还是那张温和的笑脸。
他站定看清楚她的脸,来时如雷的忐忑到真正面对她时反而平息下来。
「有。」
眼前的人望着他,安静等待下文。
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峻挺身材将优衣库的黑色t恤撑出种简约的高级感,唇角带几分散漫笑意,略微歪头看她,暖金色的落日余晖弱化了他身上原本凌厉的职业感,恍惚中像是个帅气不羁的大学生。
「裴旖——」
他低低念了声她的名字,也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尾音落下的时候他低笑了声,似乎是很回味她这两个字,以他的声音。
「我想追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