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江城温暖宜人,风掠过他时有她身上的甜淡香气。
眼前的人明显是被他震惊到了,细长的眼里析出讶异,按在书页上的手指微微绷起。少倾之后,她迟疑着回:「不好意思,沈警官……我觉得我跟您,好像不太合适。」
沈晏凛抬眼,带着笑:「你还没有了解过我,这样下结论有点武断吧?」
对方默默抓紧了手里的书,踌躇铺垫:「沈警官,我很尊敬您,您也很优秀但是……就择偶来说,我不太喜欢您的职业。」
一语击中硬伤。
但沈晏凛是谁?作为蝉联江城第一附小六年的贫嘴冠军和连续三年公检法辩论大赛的优秀个人,他决意胡搅蛮缠诡辩起来裴旖根本望尘莫及。
「为什么?」
「我觉得比较危险。」
「好像每一种职业都存在一定危险的可能吧?」
「是的,但是——」
沈晏凛略微正色:「我们的危险是为了维护社会的安定。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反过来被社会否定的话,我真的感到很心寒。」
突然被代表了整个社会的女孩子有点急:「不是,我没有否定你的职业——」
沈晏凛表情无辜:「可是你刚才还说不喜欢我的职业。」
裴旖不太行的表达能力从那一天开始就初露端倪:「我不是那个意……我是说……如果我跟你在一起……」
「你是担心我会遇到危险?」他好心循循善诱。
「是。」她先慎重点头,而后迅速反应过来,「不是!!!」
沈晏凛好整以暇盯着她红起来的脸颊欣赏,似笑非笑:「到底是不是?」
「……」她说不过他默着脸扭头要走,被他长腿几步跟上来挡住了去路。
「裴小姐——」
他横出一只手臂在她身前,像之前每次见面时一样叫她,只是语调从一本正经切换成了清沉的笑意。
「我觉得你或许可以先放下偏见,尝试了解一下我。可能在你了解过我的能力之后,就不会再替我担心我的危险问题了。」
裴小姐抿着唇推开他胳膊,头也没回地迅速离开了。
打那之后沈晏凛就叫不出来人了。沈警官的身份在她面前彻底失效,他的电话她不接,信息她也不回,他只能一得空就来江大蹲点,凭借着过硬的专业素质没几天就摸清楚了她的作息规律,甚至有几次比她到的还早,站在食堂门口跟她打招呼:「裴小姐,你今天比昨天晚了三分钟,午餐是选盖饭还是焖面呢?」
对方深吸口气,选择无视他,擦着他的肩匆匆而过。身后的人含着笑悠悠转身,插着口袋闲散跟上来。这样的次数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人是冷战中的情侣,只有当事人各自清楚,她甩不开他,可是他也完全没有进展。
转折出现在七月,她毕业的前两周。
那段时间沈晏凛很忙,有几天没来,周五过来那天没能像往常一样在图书馆前等到她,跟一个眼熟的同学打听过才知道,她这几天都没有来图书馆,好像跟着几个艺术生在广场搞什么活动。
他去了市中心的广场,隔着一条街就一眼看到了她。
下午的烈日刚刚散尽。她端坐在画板前,穿一条棉布的蓝色格子长裙,白色开衫上衣,长发用一支铅笔松松垮垮盘在脑后,握起画笔时有了点女文青的架势,神色平静专注,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有种认真而平和的魅力。
他在一边旁观许久,终于等到一个人画完,他快步走上来,坐到了她面前的椅子上。
她看见他并无讶异,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出现似的,换了张画纸夹好,淡声叮嘱:「选个舒服点的姿势,可能会累。」
她额角的碎发纷飞,她抬起手拢了一下,第一次细致端详起他的脸,少顷之后,下了第一笔。
沈晏凛跟她闲聊:「这几天我队里有事,很忙,没来找你。」
她脸色淡淡的:「不需要跟我解释这些。」
他笑了笑,又开口:「你不是学文科的吗?还会画画?」
「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
「可是我看你刚才的画很专业。」
「那是因为你太业余。」
沈晏凛笑出了声:「今天心情不错?」
她未置可否:「每一天都差不多。」
他往椅子上靠,懒洋洋烤着阳光:「可是你今天难得愿意赏光跟我说几句话。」
与往常她对于他视而不见的冷淡态度相比,那天两人间的氛围实在难得和谐。有一瞬间他还恍惚以为这会是这段关系的转机,但其实,那是她的道别。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又低下去,描着面前的画纸,平静开口:「我要离开江城了。」
沈晏凛怔了一下,笑意凝在脸上:「什么时候?」
「月末吧。」
「去哪里?」
「万州。」
「那么远?你在那边有朋友?」
「没有。」
「那你一个人——」
「我在这里也是一个人。」
气氛静默了片晌。他再次低声问:「不打算回来了吗?」
「嗯。」
「不会是为了摆脱我吧?」他半开玩笑。
她还真的笑了一下,否认:「不是。」
他沉默片刻,挽留没有资格,能问出口的只剩下一句:「我能去找你吗?」
她没有马上答复,隔着他的忐忑默了许久,复才轻轻出声:「沈警官,你的时间很宝贵,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了。」
沈晏凛神色认真:「我不觉得是浪费。」
「没有结果的付出都是浪费。」
「我觉得我有收获,我很开心。」
「你把时间投入到正确的人身上,会收获更多。」
沈晏凛微微抿起唇角,无声盯着眼前的人,半天,突然没头尾发问:「为什么?」
她听懂了,握着笔的手停了几秒,低声回:「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任由空气静默升腾。
那幅画快要完成时,画板后的人再一次开口:「我能不能最后请求你一件事。」
她抬眼:「什么事?」
他语气里敛去笑意,现出几分郑重:「到了万州以后能不能把我的电话从黑名单里移出来,我会很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她最后修改着画中的人,面庞清俊,眉目含笑。没有人知道他眼里灿若星辰的温柔笑意,全然是因为画板另一侧的人。
良久,她轻声回:「好。」
那天他们像不太熟的朋友一样礼貌道别。沈晏凛看着她背着画板离开的瘦弱背影,手里握着她送他的画,满心怅然与空荡。
从没得到过的就也无从谈起失去。他很想独自喝一场酒,都找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原因。
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八月中旬的某天早上,她发来一条消息:已到万州,一切妥当,勿念。
沈晏凛出去走廊抽了支烟,隔了很久之后回:知道了,照顾好自己。
就此算是正式放下。
如果没有当晚他做的那个梦的话。
梦中是一座很小的孤岛,幽寂黑漆。她一个人瘫坐在地上望着前方,眼神空洞,一片死寂。他急切想走近,却仿佛与她身处两道空间,他想喊她名字,可是怎么用力也发不出声音。
这个奇怪的梦让沈晏凛第二天整个上午都聚不起精神。他心神恍惚直到中午,午休时给她打了个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跟往常无异,只除了几分疲惫的暗哑和轻微鼻音。她解释,这边空气太潮湿,她鼻炎有点敏感。
他还是莫名觉得不放心,拖着她尬聊了半天,她的回应逐渐不耐敷衍,他终于从她身后嘈乱的背景音中发现了一点端倪。
当天下午沈晏凛请假飞了过去。
他到医院的时候是晚上。她的实际状况比中午那通电话里的严重多了,人烧得脸颊通红、晕晕乎乎,不停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细白的脖子跟手腕上都是红疹,他抓起她胳膊往上拽起来袖子,没露出来的地方更严重。
护工阿姨观察着他的脸色,在一旁小声念叨:「哎呦……女孩子自己在这边,一个家人都没有……生起病来好可怜的……」
他从医生办公室回来,沉着脸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定定看着眼前紧抓着被子睡得极不安稳的人。
他实在烦躁生气。烦她为什么非要一个人跑这里来受这种苦,烦她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说一切都好勿念,烦她为什么从始至终就是固执地不肯尝试去接受他一点。
气的是他自己。
在展开这场追求之前,沈晏凛从来没有预想过失败的结果。这一方面有他过去无往不利的情史使然,另一方面有他自身的性格在里面。
她起先的拒绝在他的意料之中,后来持续的抵触他也没觉得多受挫。毕竟是这么漂亮特别又完美正中在他取向上的姑娘,他早已经做好了漫漫长征的心理准备,隔三差五能去看她一眼逗她几句就已经足够他短效满足。他本来预计这样的日子大概会持续上一年半载,期间他总能找到机会让她卸下心防,可不想才刚过了两个月,她突然要去千里之外,再也不回来。
他们才认识不到三个月,交往和了解都止于表层,他还没来得及为她做一件值得回忆的事,她也从来没有给过他一点希望……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放弃自己在江城的生活追着她过去。
所以直到昨天回复她的消息时,沈晏凛都不觉得自己这是失败。他认为这是放下,而不是放弃。
可是这一刻,他看着病床上睡相不安蜷缩着的小小一团,忽然清晰意识到,放弃其实很简单。
他做不到的,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