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前。
裴旖在卫生间的隔间里待了很久,外面补妆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她坐在马桶盖子上一边刷手机一边吸烟,电子的,味道是淡甜的果味。
她其实很讨厌这种聚会,口杂人多,她一个都不认识,还要堆出笑脸来应付寒暄。但在过来江城之前她就有心理准备,他们在一起两年半,按世俗常理来说是应该对彼此的圈子有点参与,她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跟沈晏凛不愉快,以及更重要的是,她主观上就想谈一场世俗普通的恋爱,她愿意配合他。
这个不为人知的执念支撑着她在这段关系里走到现在,凡是通常情侣间应该做的事情,她都在尽全力主动迎合。她不觉得委屈,也没觉得愉悦,这就是她想要的情感状态,她对过程无感,只看结果。
屏幕上提示电量不足。
裴旖揣起来手机,最后深吸了一口烟,低着脸要熄灭时,隔间外忽然传来清晰的闲聊声音。
「……我刚才听见大刘提了一句,白富美是不是快回来了?」
「嗯,今晚回来,这会儿应该到江城了。」
「是吗?那快叫她来呀!」那人的声音雀跃。
「姐姐,人家才刚下飞机。」后者不咸不淡回道,「再说了,今天叫她来干嘛啊?是掰开嘴撒狗粮,还是掰开伤口撒盐啊?」
裴旖垂眸按着手里的烟,漂亮脸上漫不经心。
外面又道:「害,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她自己不是也换了好几任吗,还没过去啊?」
「白富美的时间当然不能静止了。但是这种事情嘛,只要当事人心里没过去就永远不算过去。」
「也是,毕竟认识那么多年,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地谈过一场,圈子还是同一个,分手了想眼不见为净都不行。」
对方略微停顿几秒种:「是啊,那时候都以为他们俩气盛,吵完闹完迟早会和好……谁能想到他真就说放就放去追别人了啊,估计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俩人也是都太强势了……」
「所以说男朋友真就不能从窝边找……你这口红色号是什——」
「砰」!
隔间里的人突然推门走了出来。洗手台前两个人从镜子里看清楚面无表情走过来的人,一时间微妙滞住了神色,举着口红的手讪讪落下,迟疑着要打个招呼时,对方平静收起视线,低下脸拧开水龙头,抽了张纸转身离开了。
「……我们俩刚才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洗手间里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地回忆着:「没有……应该没有……我们又没提名字,今天来的新情侣也不止他们俩嘛。」
「是……可是,她刚才脸色很臭。」
「她脸色本来就不怎么样。」镜子前的人继续弯身细致补妆,「除了在她男朋友面前。」
另一个大大咧咧,完全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
「从刚才进来就一直这样啊。男朋友没看到时就面无表情垮着脸,男朋友一看过去就满脸温柔乖巧。」她盖上口红,抿抿嘴唇,「男人不就喜欢这种嘛。」
靠在墙壁上的人抱着手臂啧啧摇头:「这一点上白姐是输了。」
对方半真半假玩笑:「何况单论脸的话白姐也没赢啊。」
「哎?你有胆量就把这话等到她回来当面说。」
「哈哈,我没有那个寻死的胆量——」
……
裴旖回到包厢。
沙发上只剩下沈晏凛一个人。她坐下来翻自己的包,身侧的人看着她动作,悠悠问:「怎么这么久?是没电了才舍得回来吗?」
裴旖找到充电宝插上,神色安静:「是啊。」
沈晏凛观察着她的表情,没有点破,只问:「要回家吗?」
裴旖抬眼:「不是快吃饭了吗?」
他耸肩:「你觉得无聊我们就回去。」
「没有。」裴旖倚进沙发里,摇摇头敷衍,「有点困。」
「宝贝儿是困了吗?」沈晏凛抬手揽她的腰,垂眸压迫盯着她的脸,徐徐发问,「还是不太高兴?」
裴旖恹恹望着前面茶几上一个奇形怪状的小摆件,半晌,轻声反问:「为什么不高兴?」
这个问题她也想问自己。
她其实并不介意他的前任。大家都是成年人,各自有过去,决定在一起后专心往前看就好了。他们在一起后从来没有谈及过这个话题,以至于她在从隔间出来看到对方的反应之前也不能判断她们说的是否是他。
是不是也说明不了什么。他比她大四岁,认识她之前有过情感经历也很正常,就算是这段经历曾经很投入、很热烈、很悠长,比他们两个还要长——
裴旖贴近他怀里,思绪逐渐清晰,又骤然被凌晨时分的凛风打到破碎恍惚。
「他们只见过我吗?」
在这个晚上之前她一直认为他们相识已经很久,这段关系给予她的安定感有很大一部分是源于时间,可这一刻她却突然发现原来她如此在意重视的这一点其实根本就微不足道。
他为她付出很多时间,也同样为别人付出过很多时间。他于她是过往人生里唯一确切的温暖,而她对于他,或许只是凑巧。
凑巧她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他眼前,凑巧他刚结束了一场不适合的恋爱,凑巧她的个性温吞寡言,恰好完全满足与纵容了他的强势。
这个推论不至于让她烦躁,但令她感到空洞。席间他给她夹菜时她止不住走神,他跟那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他们在一个圈子里,有那么共同的朋友,应该也有更多共同的话题吧?他是开朗外向的性格,跟同样活泼的人在一起是不是会过得更好?她做了很多努力迎合他进行这段关系,可她的努力对于曾经拥有过一场热烈恋爱的他来讲,是不是也一样的微不足道?
「我妈只见过你。」
身前的人闲闲出声,将裴旖游离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恍惚脱口的话太不成熟,低下脸,调整好情绪,半开玩笑:「那我不要负责。」
沈晏凛隔着外套抱紧她,抿着唇无声笑了下,闲散调侃:「小朋友是在好奇我的前任吗?」
「我没有。」她下意识否认,随口扯了个牵强缘由,「我是不想被你碰瓷。」
沈晏凛无所谓笑笑:「行,你不想听可就算了啊,下次问我我也不会再讲了。」
「我才不想知道。」裴旖被他三言两语又撩拨得闷起来,推开他,「回去吧。」
沈晏凛神色不明地垂眼盯着她看了片刻,没有再说话,握起来她微凉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
两人回到公寓。
裴旖弯身解鞋带,瞟见地上墙边两双毛茸茸的米色拖鞋,一大一小,看起来像是情侣款。
她收回视线,还是趿了双夏天的拖鞋,撂下一句「去洗澡」,径自往卧室里去了。
沈晏凛知道她心气还不顺,也没拦她,去厨房接了杯热水出来瘫在沙发上等她,却在暖风和酒精催化反应下昏昏睡着。醒来时桌上的水也没热气了,客厅里的照明也关了,只剩下一盏孤零零的台灯陪着他,昏黄又凄凉。
沈晏凛迷迷糊糊反应了半天,好气又好笑,起来去卧室找人算账,故意把门弄出很大动静,又拍开了最强档的灯。床上的人半梦半醒蒙上毯子往里面钻,被他坐到床边一把薅出来,似笑非笑:「裴小姐,你可真行。这要是以后结婚了我喝了酒回来敲门,你是不是会把房门反锁上让我在楼道里睡一宿?」
裴旖睡眼惺忪,小声挣扎狡辩:「我看你睡得很香,不忍心叫醒你,又抱不动你。」
沈晏凛才不信她胡说八道,钳住她的脸狠狠用力:「那你给我盖条毯子也行啊!」
裴旖痛得皱着眉头哼哼唧唧:「你……我看你也不冷啊……衬衫不都被你自己解开了……」
沈晏凛松开手,不等她缓回神来又压着她凶狠吻了下去,直到她的黑色长发在他的床上凌乱铺开,唇齿间的促声喘息也逐渐浸进了他的酒气,他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拥紧,哑声问:「现在消气了?」
身下的人轻轻喘着气,不说话。
「今天听到什么了?」他又问。
「……没有。」
「听到什么了?」他又问一遍,大掌无声探上她的腰际缓缓用力。
「真的没有……」裴旖扭着身体躲,反将他一军,「你是怕我听到什么吗?」
沈晏凛低笑一声,带着薄茧的手掌缓慢流连:「我更怕你听到了但是不来问我,那我就连一个说清楚的机会都没有了。」
裴旖默着脸色不语。
身前的人抱着她坐起来,拽正她的衣摆,慢条斯理开口:「我跟她是高中同学,大学时在一起过两年,后来因为性格不合适分开了。分手是理性思考之后的决定,分开之后我没有跟她单独见过面,也从来没有想过复合,但是要说彻底拉黑不见不联系,不现实,也不至于。后来她出国,基本就没有联系了。再后来我就遇见你了。」
他抬脸吻吻她的唇角,逗她:「好了,我的说完了。现在说说你的?」
裴旖腰被他锢着动不了,跪坐在他身上扭开脸:「我又没说要跟你交换。」
沈晏凛无声笑笑,宠溺与愉悦漫出漆黑眼底,暖透寂寂夜色:「好,不说就不说。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平等过。」
怀里的人暗暗抿住嘴唇,垂眸安静盯着床单上的暗色格子。
「旖旖,我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问。」沈晏凛慢慢收紧手臂,压她入怀,「不要自己闷在心里不高兴。」
他低头吻她的耳朵,声音清沉:「我很爱你。你可以反复向我确认。」
裴旖靠在他的肩上,隔了许久,闭上眼睛沉默抱住了他。
她不需要问。她知道、清醒,所以才不安。
他爱她更多,这一点自始至终毋庸置疑。但他不知道的是,她远远比他更依赖这段关系。
对于他而言,这只是段风花雪月的恋爱。可是对于她,这是场心惊胆战的自救。
她不能失败。
她抱紧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