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
沈晏凛落地后给她发了条报平安的消息,然后打车去了医院。
他楼上楼下跑了一下午,脑袋里快被各种记不住的专业医学名词绕成了浆糊。晚上时他忙里偷闲给她打电话,她没接。
他忐忑了一宿,第二天卡着她起床的时间又打了一遍,还是没人接。
那一上午他从心神不宁逐渐到坐立难安。下午时他实在坐不住了,正准备给物业打电话时,她的信息回过来了,说她昨晚有些失眠,吃了药后睡得有点沉,又问他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了。
沈晏凛悬起的心脏暂时落了下来,但也不敢落到底。他走到走廊上给她发了个视频,她挂断后又回过来电话,声音闷闷的,像是缩在被窝里耍赖:“我还没起床呢……昨天睡太多脸都肿了。”
沈晏凛听她的声音没有异样,终于放下心来,低笑一声:“我看看有多肿,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啊?”
她轻声岔开话题:“你爸怎么样了?”
“医生说看片子问题不大,但是他旧毛病本来就多,昏迷久一点也正常,早上的时候已经醒过来了,现在又睡呢。”
“那就好。”她喃喃道,“你也能松一口气了。”
“是啊,我也能安心睡个觉了。”他笑道,“还能早点回去陪我老婆。”
电话那边的人没有回话。
沈晏凛没有发觉她的沉默,继续低声道:“我姐跟我妈先去国外了,这两天病房里只有我姐夫,等她们回来了我就回去。”
她轻轻回道:“不着急,你等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好再回来吧。”
他故意叹一口气:“我爸还有他老婆和女儿,我老婆只有我一个人啊。”
听筒里传来闷闷一声低笑,劝他:“你还是多陪陪他吧。你来万州这半年,他肯定很想你。”
“他可烦我了,巴不得我离他远一点呢。”沈晏凛也笑了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问她,“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吃了。”
“吃了?”他挑眉。
“……今天还没起来,就还没有吃。”
“药呢?”
“也吃了。”
“那为什么不跟我视频?不是心虚?”
“……我真的很难看,不想让你看。”
“好。”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现在不给看就算了,等我回去了可就不光是看了啊。”
她小声嘟囔:“我没骗你……我昨晚喝了好多水……好烦……”
沈晏凛听着她絮絮叨叨心情就好,抬眼间瞟到电梯里有人下来,停住了视线:“旖旖,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我妈好像回来了。”
电话那边默了默,轻声应:“好。”
他嗯了声,不厌其烦嘱咐:“快起床小懒虫,去吃点东西,这都几点了。”
挂了电话,电梯下来的两个人正好走到沈晏凛面前。他叫了声妈,搂着她半开玩笑:“瞧您这脸色,担心你家老沈担心得一夜没睡吧?”
沈母轻拍了他手臂一下,嗔道:“没大没小。”
沈砚安站在她身后,神色不太轻松:“爸怎么样了?”
沈晏凛答:“上午醒过来两次,刚才又睡着了。医生说现在能醒过来应该就是没什么大事儿,报告结果一会儿出。”
话音刚落,旁边就有护士过来叫家属去办公室。沈晏凛跟着她走远后,身后两个人无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沈夫人轻声自言自语:“他怎么瘦了这么多。”
“您不是说看到她自残了吗。”沈砚安无奈叹口气,低声道,“他天天跟她在一起,都不知道看到了多少次,能不瘦吗。”
默了默,她又说:“但是我看他虽然瘦是瘦了,精神状态还挺好的,可能她也会在意他的心情,在他面前也会比较克制吧。”
沈母沉默收起视线,细眉轻蹙,不再年轻的漂亮眼睛里缓缓盈满了泪。
沈砚安心里也不舒服,揽过她的肩膀安慰着:“您别哭啊,妈。这显得您很心虚,容易被您儿子看出来破绽。”
“安安。”沈母轻轻唤了声她的小名,喃喃道,“你说如果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恨我?”
沈砚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安静抚着母亲的背,静默片刻,未置可否:“他会理解您的。”
下午沈砚安带沈母回家休息,沈晏凛靠在椅子上睡了一觉。醒过时窗外天黑了,床上的人也早就醒了,沉默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疼儿子,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爸,您怎么不叫我呢。”
沈晏凛坐直拧了拧蜷得发痛的肩膀,起身扶床上的人靠在床头坐了起来:“您醒多久了?要不要喝水?”
沈父扶着他的胳膊坐稳,安静喘了会儿气后,抬手示意他坐下来。
沈晏凛把椅子拉得近了点,嘴上没个正形:“沈局,刚醒过来就要训话啊?”
对方显然没有他这份兴致,沉声开门见山:“她呢?”
沈晏凛唇边笑意顿了下,心里有种不祥预感。
“她在万州,没回来。”
床上的人转过头来看着他,穿着病号服也不减威严:“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晏凛停顿数秒,敛起了脸上的表情,认真回答:“爸,我不回来。”
“啪”!
一巴掌毫无预兆抽到沈晏凛脸上。他头被打得偏了过去,对方也大概是使出了全部的力气,靠着床头剧烈咳嗽起来。
刚拎着保温饭盒走到门口的沈砚安正好撞上这一幕,惊诧出声:“爸,您怎么——”
“出去!”
沈父厉声斥道。沈砚安担忧看着椅子上的人,他缓缓转回脸,若无其事站起来,倒了杯水递给床上的人。
沈砚安默默退出了房间。沈父沉着脸没有接水杯。沈晏凛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重新坐了回去,淡声开口:“网上那些事情都是假的。我相信她。”
沈父平复着气息,片晌之后,稍微镇定下来:“就算网上传言的版本是假的,可那些事情就是不存在了吗?”
沈晏凛暗暗抿住嘴唇。
沈父皱着眉继续道:“她哥哥为什么经常夜归她的别墅?她的同学为什么要杀她哥哥?消失六年出现了就为了把她绑走又在她面前自杀?这些事情真正的版本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什么?”
他沉静回答:“我不想知道。”
“自欺欺人!”沈父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你能自欺欺人一时,你能自欺欺人一辈子吗?”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沈父以为他听进去了,严厉声音有所放缓:“你被她骗了六年,现在,到此为止。”
不想他还是执迷不悟:“她没有骗我,这些只是她不想说的事。”
沈父气得两眼发晕,急火攻心。他长出了口气,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晏凛,我理解你们两个确实相处很久,有感情,但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我说的这些事情我不相信你完全没有想过,你现在自欺欺人地压抑着,难保未来某天突然爆发。”
“她确实不容易,这一点我承认,不管是她的出身和家庭,还是如今被虐待失去了孩子,但可怜归可怜,跟感情是两回事。你现在觉得自己拯救了她,觉得自己很男人很伟大,你能保证你一直这样下去吗?你能保证未来你永远不会后悔吗?她现在受了刺激把你当成救生的浮木,等到以后你们结婚生子你突然后悔再提出分手,那对于她的伤害不是更大吗?”
“长痛不如短痛,我希望你能成熟一点,理性去想想,你跟她是不是还应该继续。”
父子间的气氛沉默僵持良久之后,椅子上的人终于静静开口道:“您说得对,可怜跟感情确实是两回事。前者不会心疼,但是后者会。”
“我很心疼她。”
沈父被他的油盐不进堵得气闷,无语揉着泛痛的额头。
面前的人继续道:“她的出身家庭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她受的那些罪全都与她无关。如果她生长在一个正常的家庭,如果她母亲不是别人的第三者,如果当初她没有被抛弃,那今天这些事情全都不会发生。她应该也是有父母细心爱护的女儿,不应该在整个成长期间连家都没得回,不应该在校园暴力后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而抑郁想要自杀,不应该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城市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在我眼里,她是受害者。”
“我确实无法保证您说的那些情况的发生。我没有觉得自己现在伟大,也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后悔,但是就算是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的普通情侣,他们也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会走到最后。爱情本来就是奢侈品,能遇到是很低的几率,百年好合就更不容易,我不想提前去思考未来可能发生的坏事,我只想不留遗憾做好现在。”
沈父突然冷笑一声:“你确定她也是这么想的?”
他抬起眼冷冷道:“当年你追求她的时候她为什么那么坚决地拒绝你?到底是因为她不喜欢你,还是因为她参与了谋杀,做贼心虚?”
一句话精准刺到了沈晏凛心底藏好绷紧的那根弦上。他眼底蓦然黯了黯,瞳孔里的情绪颠覆翻涌。他紧抿着唇沉默许久,最后低哑着声音道:“我相信她。”
沈父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透顶。
于情于理他都已经把利害关系说得如此清楚可他还是这样不清醒的意气用事,他再无一句话可说,只能无力摇头,使出最后一招:“你走吧,去找她吧,你跟她在一起一天,就永远别回这个家!”
沈晏凛缓慢站了起来,低声道:“爸,那您保重身体,等您消气了我再回来看您。”
他起身往门外走,身后传来水杯狠狠砸到地上的声音。
沈砚安吓了一跳,迎上来往屋里瞟了瞟,关上门担心查看着面前人的脸颊:“没事儿吧?”
沈晏凛摸了下自己的脸,自嘲笑道:“没事儿,打得我还挺疼的。就老沈这力气起码还能再活五十年。”
对方可笑不出来。他耸了下肩,又道:“他看见我生气,那我就回家了,这边你多费心照顾吧。”
沈砚安怔了瞬:“你回哪里去?”
他手插在裤兜里,答得理所当然:“回我家啊,万州。”
沈砚安拽住他,欲言又止。
“干嘛?”沈晏凛瞟一眼她拽在他衣服上的手,“你有话要说?”
沈砚安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你昨天才刚回来,跟妈还没怎么说话呢,而且今天这么晚了,你急什么啊?”
“当然急了,我老婆还在家里等着我呢。”他笑了声,“看见爸没事儿我就放心了。等下次我再回来陪妈吧,你先替我跟她赔个不是。”
“你自己去。”沈砚安没好气回道,“这段时间爸妈都很担心你,你能不能也陪陪他们?明天就是除夕了,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别这么火急火燎的就要走行不行?”
沈晏凛垂着眼,声音很低:“姐,她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走廊上的灯光昏暗,那一刻沈砚安看着面前人消瘦又疲惫的一张脸,所有不满和苛责都瞬间化为心疼。她皱着眉不说话,对方继续轻声说:“她现在还是很不稳定的状态,需要有人在身边。爸妈对我再生气,我也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会理解我的。”
“那你呢?”沈砚安别开脸,忍住眼里酸涩,“你看看你自己都熬成什么样子了?”
“我怎么了?”沈晏凛往她背后玻璃窗上的人影看了一眼,吊儿郎当笑道,“我还是很帅啊。”
沈砚安烦得抡起包打他,他笑着举起来双手投降,像小时候被她欺负时一样。她眼泪忽然止不住,侧过身托着脸不说话。
沈晏凛在她身后微笑着宽慰她:“没事儿,姐,我们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现在状况比之前好多了,真的。我们本来昨天还要去古镇过年呢,她还买了两套汉服让我给她拍照,兴致比我还高,她肯定能完全恢复好的,到时候你跟arvin再来万州玩儿,把言言也带上。她会画画,让她给你们家三口画个全家福,她做鱼也特别好吃,可以跟arvin来个中西厨艺交流。她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沈砚安看着他这副不知情的模样愈发难受愧疚。前天沈母提出去见裴旖时,她觉得不忍,但也并没有反对。
任何一位父母都不会愿意自己的儿子娶有这种不堪话题和命案嫌疑的姑娘,她作为姐姐也是一样。就算那些话题都是假的,舆论的力量也足够毁掉一个人,何况她现在的心理状态已经非常糟糕,未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跟她在一起的人注定这辈子无法轻松,他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儿子和弟弟陷进这种深渊呢?
可是在分别见了这两个人之后,沈砚安心里实在为他们难受,她想不通明明是这么般配的两个人为什么要受这种苦。她的状况真的很不好,一离开他就在拼命地伤害自己,他可能真的是她最后的支撑和希望了。他顶着全世界的压力跟她在一起,被降职,被打骂,被议论,被煎熬,满心盼望着她快点好起来,憧憬着两个人未来的生活,全然不知他最亲近的人,已经替他做出了最残忍的选择。
沈晏凛走下医院的台阶。
他订了凌晨回万州的机票,看时间还充裕,给裴旖打了个电话。
“干嘛呢老婆?”
对面的声音很轻:“看电视呢。”
他侧耳细听了听:“怎么这么安静?”
她低声笑:“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把电视声音开得跟电影院一样。”
他拉长声音笑道:“噢,那你有意见怎么不提出来啊,这样很不利于家庭和谐啊沈太太。”
“我意见多了,我提得完嘛。”
这倒给他说得好奇起来:“还有什么?你今天先提三个,我三个三个改。”
她静默片瞬,笑了声:“没有,逗你的。”
沈晏凛不信:“我听着你是积怨已久,劝你趁着今天赶紧说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她笑了笑,少顷之后,轻轻开口道:“有时候你吃饭有点太快了。你有几次半夜胃疼,我觉得跟这个可能有关。”
沈晏凛听得心里很受用,笑着道:“这是我老婆心疼我啊,我改。继续。”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连着抽掉一包烟,这样对身体很不好,你以后少抽点烟吧。”
他爽快应声:“好。”
“还有。”她沉默片晌,轻声道,“你太照顾身边的人了,以后你也……你也要多照顾自己。”
沈晏凛望着远处的夜色笑出了声:“什么啊,把我说得跟中央空调似的,我不就照顾过你一个人吗?”
对方呆呆失笑:“对欸,好像是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这么麻烦,让你付出这么多。”
“是麻烦,当初追你追得我多费劲啊。”沈晏凛含着笑保证,“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的,我不照顾好自己怎么照顾你啊?”
她怔怔笑着,半晌后,低声说:“谢谢你。”
沈晏凛啧了一声,佯装不悦:“又说傻话了。”
“是啊。”她恍惚轻喃着,“好傻啊。”
沈晏凛隐约觉得她有点异样,半开玩笑道:“宝贝儿,你是不是喝酒了?”
“没有呀。”她笑了声,还打了个哈欠,“可能是有点困了吧。”
“那你早点休息吧。”沈晏凛想了想,担心她会多虑,也是想给她个惊喜,最后也没把提前回来的事情告诉她,“我也要休息了,过两天我就回去。”
“好。”她软软应声。
他柔声说:“晚安。”
她许久没有出声,像是舍不得挂断电话似的,直到他又笑着说了句发什么呆呢,她才最后轻轻说:“晚安。”
挂断之前,他隐约又听到一句若有似无的:“再见。”
他举着响起忙音的手机顿了下,苦笑摇了下头,嘲笑自己最近紧绷得太敏感了。挂掉电话说拜拜是正常,说再见也没什么不对啊。
那一晚月朗风清,准点率不到八十的航班破天荒提早了二十分钟到达目的地。
沈晏凛在飞机上做了个好梦,下廊桥时的脚步都异常轻松。
凌晨四点钟的除夕夜,冬日的天色还很暗。他在二十四小时的快餐店里买了她爱吃的早饭,限定款的新年套餐,打包袋也是红色的,服务员交给他时笑眯眯说了句新年快乐,他也笑着回了一句,拎着袋子出了门。
打车回到小区,他一路快步上到电梯,输入密码开门,打开了门厅上的小夜灯。
房间里干净整洁,客厅开着窗,流通的空气凛冽而清新,他却突然有种形容不出的怪异直觉。
他站在门口怔了片刻后,放下东西往卧室走过去。
怕会吓到她,他进门后先开了灯,可预想中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惊喜的场景没有看到,他看见床上被子枕头整整齐齐,但人不在。
沈晏凛愣了下,心脏倏然一沉。
他快步走向衣柜拉开,她的衣服都还在。他又走到浴室看,她的洗漱用品也还摆在那里。他回到客厅打开灯,茶几下她的药还跟他前天离开的时候一样一动没动。他站在房间里慌张又茫然地环顾着,心脏剧烈跳动不停,恍然间他瞟见电视柜上有一张纸,上面用黑色的笔写了字。
他心中的不安感疾速扩大,呼吸突然窒闷困难,整个人几乎是心急如焚又僵硬机械地迈向那张纸,他弯身拿起来,低头看了几秒钟后,耳边轰然一声空荡巨响,那张纸应声轻飘飘落地。
像坍塌的高山,像破碎的城楼,他整个人置身于一片扭曲的漆黑废墟之中,呆滞保持着抬起手臂的动作,胃里有液体沸腾上涌喉咙,先是苦,然后是咸,最后的味道有点腥,他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吐了出来。
红色液体点点喷溅在纯白色的纸张上,染红了最后一行黑色的清秀字迹。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