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1日深夜,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屋,一盏油灯光亮明灭闪烁着。
康有为双手抱膝,他的脸色雪也似的苍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野兽,缩在一张竹床的角落里,灯光在他蜷曲的身体上进进退退,摇曳不定。
一个时辰前,他被人抓起来带到了这里,整个过程恍若在做梦,浑浑噩噩,不知所以然,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
此刻他的心情,真的是掬尽三江之水,难洗今日之悔恨啊。他多年来一直苦心孤诣,研修登龙之术,期望能入将拜相,位极人臣,荣华富贵,名留青史。
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握天下权,登高一呼,天下莫不景从。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一人之奴,然后奴役千万人,不就是儒家思想的精髓吗?
掌权,掌权,这个权力的刺激对他充满了诱惑,他想当官已经想得快发疯了。
开始时他是苦读四书五经,文章八股,期望能状元及第,鱼跃龙门。但是后来却发现不对了,国家政策大变,废除科举,开办新式学校,修铁路,办工厂,变法维新。
因此康有为认定皇帝是要走西方君主立宪的道路,虽然他的内心还是封建保守的,对这些颇有微词,但还是洗心革面,到处大谈特谈宪法和改革,倒也搏来一点名声,前呼后拥,让他颇为自傲。正想着怎样进京直接上书皇帝,走个当官的捷径。
没想到国家风气又是一变,思想控制,军国主义,什么宪政,什么民主,什么自由,统统成了大逆不道之事,谁讲谁有罪。
他多年来仔细观察皇帝的政策,实在是匪夷所思,难以理喻,到zuihou杀王公贵族,解散八旗,剪掉辫子,甚至连国号也改了,这些已经完全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程度。
他每次的判断结果都是南辕北辙,本来是想当“从龙之臣”,结果干的都是“逆龙鳞”之事,成了政府的对立面,这怎么一个郁闷了得?
开始错,步步错,他现在已经是著名的自由派学者,立宪派的名人,即便马上改弦更张,皇帝还能信任他吗?还能位极人臣吗?后来他在极偶然的情况接触到黑石会,在怨恨郁闷之心的驱使下,他就加入了黑石会。
这并不是一时冲动,什么叫“学成文武术,货卖帝王家”?文武术已经学成,可是帝王家就是不买,你说怎么办?
他心里愤愤不平:“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想认认真真做个好官,你光绪不给,老子索性去抢,他娘的,闹革命去!”
但等到他加入黑石会,却发现事情远非他想象,整个黑石会组织结构严密,内幕重重,相互之间戒备森严,他自己也只是处于组织的底层,最有权力的十二生肖根本轮不到他来做。
没有权力感,没有发言权,更没有决策权,从一个社会的边缘,跳进了另一个社会的边缘,背叛了一个独裁集团,却投奔了另一个独裁集团,要获得组织上层的信任,跟获得光绪的信任一样难。
康有为愤懑不平,真的快要发疯了。
直到他听说了张树声的情况之后,突然觉得机会来了,张树声和自己情况类似,一样怀才不遇,自己能反叛,他weishenme不能?只要拉拢他入会,自己在黑石会里说不定咸鱼翻生,时来运转了。因此他才违反纪律,没有xiangshang级请示,私自跑到合肥来。
理想总是很丰满,现实总是很骨感,刚起跑就跌倒,转瞬之间就成了阶下囚,康有为火烫的心被浇了一盆雪水,冰凉彻骨。
此刻他终于明白,平平安安地做一个奴才是多么幸福的事,什么革命,什么理想,什么人民,什么国家,说穿不值半文钱,贱命一条,除死无大事。
想到这里,康有为刚听到铁门吱呀一响,他还没看清谁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从床上翻滚下来,捣蒜一般地磕头,动作如同闪电般迅捷:"大人饶命啊,我招!我招!大人饶命啊!"
只听见"扑哧"一声笑,康有为忙抬头一看,原来只是个送饭的佣人,他心里暗骂了一句:"丢雷老某啊!"
7月15日,北京香山,静宜园“松坞山庄”。
丁云桐正在大堂上坐着,根据袁世凯的报告,康有为出奇的老实,而且苦苦哀求能见一面皇上,丁云桐想想也就答应了。
自从上一次赵秉钧失手,未能成功抓捕黑石会成员,丁云桐心里一直有一种不妥的感觉。这里本就是皇家园林,他今天特意选择此地来见康有为,就是下意识地想逃避这种感觉。
很快,一个人被两个彪形大汉夹着,从门口进来了,此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康有为,康南海。他一看堂上有个人身穿龙袍,哪还不明白?
只听"扑通"一声,康有为当即就跪下了,他膝行着,从门口一路跪进了大堂。丁云桐挥手阻止了警卫的动作,看着康有为一直跪到了他的脚下。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康有为的头顶,缓缓说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朕心中有数,只要你老实交待,朕不但可以既往不咎,而且还能封你一个大大的官做。朕,给你平反了!"
"平反”大概算是人类史上最血腥和最滑稽的字眼之一,是超越一切逻辑,最荒唐的词语组合,杀人者充当杀人事件的裁判者和被杀者的救世主,通过这一词语把自己的手洗干净。而已死者以及未死者,还要叩头谢恩,感激伟大领袖们是多么的英明,杀完人之后,居然不会斩尽杀绝,zuihou被害者还要向凶手们感谢:"我知道会等到公正的一天,青春无悔!"
最悲惨的事,总能得到最温馨的结果,皆大欢喜,多难兴邦,做鬼也幸福,亲历死也足啊!
听到"平反"二字,康有为此时便有这种幸福感,皇上的话彻底温暖了他绝望的心窝,不留一个死角,他只觉得皇上全身都散发着神圣的光芒,感激的热泪瞬间充满了他的眼眶,情难自己,鼻涕眼泪口水横流,张着嘴巴想哭又哭不出,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沙哑的硬咽:"皇上圣明啊!"
丁云桐虽然心中恶心,恨不得冲着那个脑袋就一个飞踹,但最终还是挤出了一个笑脸,轻轻拍着那个脑袋,表示嘉许,看上去就像在拍着一只狗
就在当天,黑石会申猴和午马,太原府崇修书院院长杨深秀,以及公安部司长刘光第,同时被逮捕下狱了。其中杨深秀正是康有为的介绍人,而刘光第则是康有为意外探知。杨深秀被捕时长叹一声:"康南海真小人也,悔不当初啊!"
经过酷刑拷打,袁世凯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子鼠谭嗣同,近期很可能会经过香港一趟,他立刻申请要亲自带人前往香港,守株待兔。要知道这人可是创会元老,定然价值非凡。
丁云桐马上批准了这个jihua,他隐约觉得黑石会的问题,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曙光已经出现了,要做的只是等待,他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蒙藏问题上。
西藏表面上达赖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共治西藏,但八世班禅丹白旺秋的统治地区,只是日喀则周围一小块,西藏真正的统治者还是达赖集团。
不过,此时的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还只是一个8岁的小孩,真正的权力都掌握在摄政呼图克图(活佛),以及四大噶伦的手里。
西藏的政府名叫噶厦,在藏语里“噶”是命令,“厦”是房屋,“噶厦”就是发号施令的地方,英国人则把噶厦译成“内阁”,而所谓噶伦就是“部长”。
7月15日,摄政达擦,以及四大噶伦帕拉?扎西达吉,阿兰巴?拉旺多吉,洛桑云丹,以及拉鲁?伊喜罗布汪曲,正在召开紧急会议。
这几天发生了两件不同寻常的事情,第一件是驻藏大臣张荫恒于11日突然离开了拉萨前往四川。
第二件是根据情报,已经有大批的近卫军集结到了川藏边境的甘孜县。
两件事情结合在一起,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中央政府要动真格的了。
这些人自己心里有数,长期以来,由于中央政府虚弱无力,西藏事实上已经成了一个独立王国,许多制度都成了一纸空文。但现在国家重新强大起来,连续打赢了两场大规模战争,气势正盛,要来跟他们算总账了。
怎么办?
是放弃独立建国,接受中央政府管辖?还是顽抗到底,拼个你死我活?
会议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其中洛桑云丹认为抵抗无益,不如和平归顺,实现国家统一。阿兰巴?拉旺多吉叫着要坚决抵抗,绝不投降。其余二人则是犹豫不决。
摄政达擦左右思量,终于想出了两全之策:一边派人,请求八世班禅丹白旺秋出面斡旋,试图在做出部分妥协后,能保住他们在西藏的权力。一边集结藏军的主力,前往入藏的交通要道昌都。
达擦认为,一边谈判,一边做军事抵抗的准备,如果两手策略都失败,再谈归顺也不算迟。他的决定得到了一致赞成。